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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蒲望祖生平是早起早睡的人,已是不慣,而且女主人徐太太,她不肯養兩個閒人,辭掉一個女僕,派皇后抵了缺。六七點鐘就要國王起來掃院子、擦地板,工作倒沒有什麼,蒲望祖弄得每日只睡四五小時,實在不能夠維持精神。彬如上課去了,他就在客廳裏坐著也睡,靠著也睡,終日昏昏的。加之他雖穿著工人的衣服,他可是還蓄了一頭的頭髮,在頂心上挽了一個髻,鬍子又是連鬢的,他每次進出弄堂,都惹人家注目。那些好事的青年和半大小孩子,總喜歡圍了他問山上的事情,所以每到下午,徐詩人門口就是整群的人。又是一個月,徐太太也有些煩膩了,她向彬如提出抗議,家裏不是租界,不能容留這兩個政治犯,也不能供給衣食住三件大事,若說他們兩人曾用勞力來換取的,那就寧可花錢雇個會做事的工人,犯不上用這種笨人了。

  她這種抗議,彬如還不曾答覆,蒲望祖就早已把態度決定了。他逐日和弄堂裏來往,他已經知道主人翁是用奴才的待遇對付他,自己生平所喜歡的,就是人家來抬舉著,現在派他夫婦做男女僕人,這和他生平大志完全相反,他如何能忍受?現在聽到徐太太說,不能容留了,他心裏就大為氣忿。心想我憑了出力氣,混著你家三餐一宿,已經是二十四分的委屈,你還不願意,要叫我們走開嗎?他一怒之下,就向他夫人商量著,不必人家說話先告辭走了吧。那皇后跟了國王來觀光上國,以為雖不必像在展覽會一樣老受著那盛大的歡迎,可是她想著,在學堂和百川住在一處的時候,冷冷靜靜的,已不成體統了。

  現在變到做女僕,而且還是和國王分居,這有什麼意思?不過這南京城裏什麼都感覺有趣,便是在天井放開自來水管看水流,晚上看屋樑上的電燈,沒有一樣不帶著神秘的意味。偶然得著機會,隨了人上馬路看看,那兩旁高大的樓房,五顏六色的市招,路上飛來跑去的各種車子,都讓人看了捨不得走。再說他們自出山以來,就覺得天地這祥大,先吃著驚,如今又經過了一條江,便是想回家去,也不知道這路要怎樣的走。因之蒲望祖向她提到走的話,那是十分的贊成,然而要向哪裏走呢?這可不知道。

  蒲望祖道:「那位年紀輕的康先生待我們不錯,而且和他相處得很熟,若去找他,他或者會找個地方安頓的。」

  他的皇后在這徐家,別的還罷了,最痛苦的是替女主人倒馬桶這件事。早離開這裏一天,就少倒一天馬桶。自己正苦於無法可想,既是丈夫說找康先生可以想個妥當的法子,那就去找康先生吧。他二人更沒有多時間的考量,當彬如已經去授課,徐太太又在說閒話的時候,蒲望祖就對她說:「太太你不用發脾氣了,我們自己也覺得在這裏吃著閑飯很是不對,我們即刻告辭,不在這裏打攪了。」

  徐太太正覺這兩塊廢料放到什麼地方去也不會妥當,倒不料這兩個人竟自動地告辭了,這就向他們道:「離開這裏,你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?」

  蒲望祖本想告訴她找百川去,轉念一想,轉來轉去無非找的是他們同黨,這倒讓她笑話,就答道:「我們回山去。」

  徐太太以為他們也是社會上其他的人一樣,只要肯走路,全中國的地方都可以去,便點頭道:「你們自己願回去,那最好不過,但是你們應當候一候徐先生回來,交待清楚。」

  蒲望祖道:「我們性子很急,說了走,坐不住的。」

  只道一聲「多謝」,他二人已經掉轉身來,走出大門去了。走出大門之後,蒲望祖這才覺得發生問題,只知道百川住在學堂裏,到這學堂裏去,應該走些什麼路,可是不知道。他只記得由學堂到這裏來時,經過了一道橋,這裏向西走,不遠便是一道橋,那麼出門向西走就是了。殊不知道過橋以後,就是一個十字街,再應該取哪條道走呢,可是不知道。他倒很平民化,並不雇車子坐,來解決這個困難,只是在十宇街頭上徘徊著,就在這時,來了一輛汽車,向他面前直沖過來。蒲望祖到都會上來了這麼久,他已經知道這汽車的厲害,不等車子趕到面前他手扯了女人,趕快向旁邊一條路上閃去。車子去了,他便是順了那路走。於是乎在這一帶街上,永遠不發現禦蹤了。

  到了次日上午,彬如跑到學校裏來,把這事告訴大眾,說是蒲望祖夫妻于昨宣言回山去了,自己不在家,未曾攔得住,深為遺憾。朋友們聽了這消息,也不過當一種閒話,他又不擔負保管蒲望祖的責任,走了就走了,誰又來干涉他呢?不過在百川得了這種消息,他卻另有一番感觸,覺得人情冷熱,便是到了知識世界也難免的。當蒲望祖初到南京的時候,大家都要利用著他,就那樣盛大歡迎;現在用不著這種人了,就是走掉了也並不聽到有人歎息一聲。這樣看起來,越是都會裏的人,越失去了天真,卻不如山上人那樣恩怨分明。這兩個人在南京。和社會就這樣隔離的,還是隔著一道長江呢,怎樣能夠回山去?預算著他們的命運,必定是在街上流落了。為此,他卻在滿街找了兩三天,但無蹤影,只算罷了。

  一個多月之後,學堂放了暑假,百川已經很厭膩這南京的生活,就決定了回家去。這一天由中山大道上經過,卻見路邊空地裏圍上一群人,紛紛地說輾死一個人力車夫,最奇怪的,這人力車夫蓄的是滿頭的頭髮,大概是個窮道人呢。百川心裏一動,立刻分開眾人,走向前去看來,啊呀!這人可不就是秘密谷國王蒲望祖嗎?只見他彎曲了身體,半側睡在地面上,想到這人也曾做過一番富貴之夢。不想是這樣地死在文明都會裏了。一陣心酸,不由得發了怔,落下幾點淚。旁邊正有巡警看守著,見他這樣,便走向前來問他:「認得這個車夫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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