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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▼第二十四回 幾日馳名居然天上客 一生了賬死矣道旁兒

  古人說得好:「黯然銷魂者,別而已矣。」

  康百川在秘密谷裏驚天動地得幹了一番,當然一大半是為了朱學敏姑娘。學敏呢,早是一見傾心,處處都給予了百川一種情愛的暗示。百川那樣興奮,都是被她所引誘的,照說彼此就當結合起來才不辜負這番際遇。卻不料後來是學敏自己退縮了。既是退縮了,也就把這事告一段落吧,偏是學敏還要表出戀戀不捨的樣子,這證明她不跟了出山乃是不得已了。尤其是那在懸崖上站著,若是一不小心摔了下來,就要粉身碎骨,可是她始終是向崖下的人話別,並不介意,這叫百川心裏真難受。現在學敏的影子雖看不到了,不過百川希望她再來,只管昂了頭望去。歐陽朴就向前挽了他一隻手臂,向懷裏一帶笑道:「還沒有到南京呢,我們這旅行團不會解散,你還得守我們的規矩,不能因為你一個人,我們都等著你。」

  百川被帶著,只好跟了大家走,當天晚上大家就趕到了山腳下那雜貨店裏寄住。這一群人,中外古今合參的服裝,這裏店老闆首先就看了個眼花繚亂。他聽說蒲望祖是山裏頭帶出來的國王,也感著這事太新鮮,只管問長問短。不到兩小時,消息傳遍了前後許多村莊。整千整百的人要來看山裏的古人。旅行團的人,互相商量一下,這事很覺得招搖,叫蒲望祖夫婦改了裝束。但是蒲望祖長了滿頭的頭髮,死也不肯剪。侃然笑著出了一個主意,就是讓他留著頭髮也好,因為將他帶到南京去以後,依然叫他將古裝穿上,讓南京人看看,發現了秘密谷這件事,並不是假的。現在只要他在頭上包一塊布,大概也就不會再讓人注意了。大家覺著這辦法是對的,於是要蒲望祖照辦,他現在離開了自己的群眾,事事都要依靠歐陽朴這班人的。在相當壓迫之下,他也只好服從。

  次日一早離開了山麓,在霧散日出之後,他在人群裏面,首先大叫了一聲,向他婦人笑道:「好大的天呀!」

  在他這樣看著,還不過驚訝這宇宙之大而已,可是他這位皇后,眼見這平原一望無窮,恍惚四周綠樹包圍著,在綠樹上面,那就是青天白雲,看這青天像個大罩子一般,把大地罩在下面。這要徑直向前,豈不走到天腳下去嗎?她嚇呆了,一陣頭暈眼花,人倒了下去。大家始而還不知道她為了什麼原因,突然得了這種的病症,將她放在草地上,讓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場。及至她醒過來,睜眼向四處看看,立刻又把眼睛閉上。她說,山下的天,實在太大了,看了害怕,願意回山去。

  大家這才知道是天大把她駭糊塗了,便是心裏十分不快的康百川,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自然旅行團的人,也不能因為她害怕天大就不要她上路。折衷的辦法,將彬如帶著未用的一副墨晶眼鏡,給她戴上了,還是繼續地走。他們到了安慶,學界中一有來往,這消息便已隱瞞不住。當他們到南京的那天,還在輪船上,已經來了無數的人在碼頭上等候了。因為大家曾在報上看到,秘密谷的探險隊員成功回來了,而且帶了那裏的國王皇后回來。

  好奇的人,都不免跑到江邊來,搶著要看一個新奇,但是他們所要看的蒲望祖,這時不想山上了。他終日所看見的,所聽到的,所嘗到的,全是新奇。到了安慶,看到街道上那些房屋,那些人民,已經疑惑是在夢裏。後來被人帶上一個長形的幾層樓房,竟會在大江裏跑,這真是怪事。這大江有這樣的長,這大樓只管跑著,並跑不完。他驚奇到無以復加的時候,便是終日地和他的皇后笑道:「太好玩了!知道山外面有這樣的好法,我們早就該出來呢!」

  歐陽朴這班人也就把他的形態做個旅行時的消遣。到了南京下關,他初次看到滿江的輪船,岸上有那疊山似的幾層樓高房,他聽說將來就是在這裏安身立命了,快活得幾乎要發狂。在山上也曾幻想著,上天做神仙,那是最快活不過的事。但是絕沒有想到山外會有這樣的好。歐陽樸看到他的態度,那是有點兒失常的,怕他會被遺失了。輪船靠岸之前,就把他關在官艙裏。這時,那敏捷的新聞記者聽說有個國王到了,雖不比迎接歐洲英國太子、亞洲哪國親王的重要,但是占了一個王字,總得要請他發表一篇談話。因之早有一二十人,首先擁到官艙裏,有認得三位教授的,問過兩句話,就要求著和國王見見。侃然站在一邊笑道:「我想不見得有什麼意味呢。」

  新聞記者哪裏肯依允,非見不可。侃然於是將艙門推開,先伸手一拉,拉出一個人來,他頭上包著一塊藍布巾,由鬢邊到領下,繞上一匝半尺長的黑髮,上身穿了青布短夾襖,倒有兩個補丁,下身藍布褲子,外套青長統厚布襪子和雙梁頭鞋,活像個是鄉下老農。侃然笑道:「這就是國王陛下了,各位感覺得和喬治亞歷山大有什麼不同之處嗎?」

  說畢哈哈大笑。蒲望祖見有許多人包圍著他,不知是什麼緣故,也只是躊躇著不響,只管搓了兩手,勉強地對了人苦笑。新聞記者先也是愕然,不過他們的目光是銳利的,在蒲望祖的頭髮和鬍鬚上,再看這衣服,顯然不同時代,必是改裝的。於是有人就開始著問:「你是國王嗎?」

  蒲望祖道:「若不是你們山外的人去幫他們的忙,那我一定可以做下去的。」

  記者問:「你到這裏來,感想怎麼樣?」

  新聞記者訪問人的時候,至多到第三句,就該輪到感想怎麼樣這句話了。可是蒲望祖自出娘胎,不曾有這種訓練,哪會答覆印象極佳這句話。瞪了大眼向新聞記者望著,然後又望望侃然,侃然笑道:「他們問你,到了山外面來,你心裏頭怎樣地想,你以為這是好呢?還是不好呢?」

  蒲望祖一拍手道:「那自然是好啊!我做夢想不到山外邊有這樣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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