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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於是再咳嗽了兩聲,接著道:「就是假使是各位多在山上玩幾天呢……」

  她依然不能把話說完,又笑起來了。侃然伸起手來搔搔鬍子,作個很躊躇的樣子,點著頭道:「要論起這件事來,我就很明白了。無非是各有苦衷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你這話,也許等於沒有說。不是各有苦衷,還不至於鬧得這樣牛頭不對馬嘴呢。現在要討論的,就是怎樣能把這苦衷洗刷了。百川你說是也不是?」

  百川將頭向天上看看,也沒有作聲。彬如笑道:「其實這是很好解決的問題。或者朱大姑娘下山,或者百川不下山,這事就妥當了。若是兩下裏都有點兒難於辦到,這話也就不用再說,簡簡單單的,就是這幾句話。二位說是不是?何必只管把筆直文章,轉了許多彎去。」

  百川這才回答道:「倒是這幾句話對了。」

  他只說了一句,並不曾加得什麼批評,那不平之氣,也就情見乎辭了。歐陽樸站起身來,兩手高舉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我們到外面看看去。百川,你在這裏等等,怕是我們雇的那些工人會來。你應當知照他們先到山口子上去清理東西了。」

  侃然彬如兩個人會意,這次他們並沒有什麼議論發生,跟著就走出門了。百川坐了是沒有動,等他們走遠了,於是回轉臉來向學敏看著,自己要說的幾句話,還不曾說出來呢,學敏倒先開口了。她笑著向百川道:「我和我祖父說的話,你都聽見了嗎?」

  百川點著頭道:「我聽見了,可是我並不是想到你說這一件事,才去偷聽的。我們在這裏坐著,聽到後面哭得很厲害,想必這裏另有緣故,若有為難的時候,我還是可以幫忙的,所以偷去聽聽。不想你倒是為了我要你下山,你不捨得祖父哭起來了,但是我沒有勉強你下山呀!」

  學敏對他沒有話說,只是呆呆地站著,百川道:「無論如何,我是能原諒的,你不走也好,我可以永久地在心裏頭想著你。」

  學敏先是咬了她的大袖子口,後來眼圈兒紅著,竟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了。百川因她突然變志,心裏頭十分不快,現在看到她哭了起來,心裏也就先軟了三分。不能繃住了臉子和她說話了,因道:「你也不必為難,人心都是一樣,假若我是你,我也是捨不得下山去的。」

  學敏本想說並非捨不得,可是除了說這句話,也沒有別的話來抵補,只好伏在椅子上嗚嗚咽咽的,繼續哭了下去。百川這倒沒了主意,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。又是她的哭聲,將別人驚動了,學勤很快地由屋子裏出來,向她招著手,而且是兩隻手同時地抬起來向她亂招,猶如那初飛的燕子,只管搖著它的兩隻小翅膀。學敏站起來一跺腳道:「哭也不許我哭嗎?管我許多閒事做什麼!」

  一面跺著腳,一面向屋子走進去了。百川看她那情形,也不見得就是完全拋棄,多少是受了環境的支配,不得不轉向她祖父那方面去了。在封建思想的環境裏,那當然是骨肉之愛,戰勝那男女之愛的了。他心裏有了這樣一個轉念,也就不由得把怨恨學敏的心思減輕,只是背了手在這草堂裏走著,由西到東,由東複西。

  他也不知道走了有多少次數,仿佛這樣地走著,就可以走出一個什麼道理來一樣。遠遠地就聽到兩個博士的爭論聲,又重複到了面前,就聽到說:「將魚放到這山溝裏來那也決不容易生存,因為這裏的環境不同。」

  又聽到一個說:「美洲一個地方,是沒有麻雀的,自從放過七千頭麻雀以後,於今是麻雀到處都有。這不見得大自然間的動物,不是人工不能提倡的。」

  那兩個博士,面紅耳赤的,爭論著走到了堂屋裏,還對望著有些不肯干休的樣子。彬如在他們後面用手一指道:「這裏有個最高等動物的生殖問題,就沒有解決,秘密谷的魚,美洲的麻雀,放到第二步去討論,以為如何?」

  百川雖是心裏十分不快,聽到這種話,也就不能不笑起來了。歐陽樸笑道:「怎麼樣?她的態度軟化了嗎?」

  百川笑道:「我又沒有壓迫她,怎麼說得上軟化兩個字呢。不過問題是解決了,就是山上人依然住在山上,山下人還是請下山。」

  侃然道:「難道蒲望祖也不跟我們走?」

  彬如笑道:「你這人問話,就不在行。在百川的眼光裏,這裏的人民,只有朱學敏是人,其餘都是一種動物。」

  歐陽樸道:「百川,你沒有什麼猶豫了嗎?我們明天下山了。」

  百川道:「最好是今天晚上就走。」

  說畢歎了一口氣,大家聽了他的口吻,不願更引起他的不快,把這話從此擱起。四人合班,向九老會的主持者告辭了一番。黃華孫苗漢魂代表了九老會的全體,又陪他們在朱家晚餐,朱力田雖也出來作陪,可是他那兩位姑娘,就都不見影蹤了。山上人是安歇得早的,飯後說了幾句閒話,賓主各自分手。百川睡到半夜,略略聽到門外有些響動,他心裏一動,莫非是學敏到底真捨不得,在門口等我。自己一骨碌爬了起來,不敢讓人知道,悄悄地開了門出來。他心裏想著,學敏必然是單獨的一個,不是斜靠在樹幹上,就是獨坐在石塊上。不料打開門來,卻是烏壓壓的一層黑影子,擠著在門外空場子裏,這倒不由得吃了一驚。為什麼有這些人呢?正發呆時,卻聽到苗漢魂的聲音由人叢裏發出來道:「哪位先生起來了,我們在這裏已經恭候多時了。」

  百川這才知道是山裏頭人來送行的,就也不能縮了回去,只好走出門來,倒和他們客氣幾句。只因他一談話,把屋子裏的人驚醒了。當大家到門外來會面時,天上還是魚肚色,不青又不白,在黑影中看到蒲望祖夫婦兩隻大袖放在大腿上,低了頭,坐在樹下石頭上。他二人身旁,卻也有兩個布包袱。苗漢魂就向歐陽樸拱拱手道:「這兩個人,有勞各位帶出山去了。我們對他,君子不念舊惡,也給了他們幾件換洗衣服,幾升乾糧,總望他以後好好做人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到了外面去,他不好好做人,那也會把他餓死。那你放心,不會再有皇帝給他做了。」

  說話時,朱力田扣著衣紐,也擠進來話別。依著歐陽樸的意思,趁今朝一日的工夫,必定趕到有村莊的地方去安歇,在這裏不能多做周旋。好在各人除帶了一支槍而外,並沒有別的囉嗦行李,說走就走,也沒有什麼糾纏。只有百川一個人,對著這山,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情感,所以在那朦朧的曉色裏抬了頭,只管四面張望。望到最後,是向朱家大門裏看去。他們門口,盡讓看蒲望祖出境的人塞住了去路。人一排排地堆著,那後面是不是還有個朱學敏姑娘呢?他雖不能叫起來問問,不過他性子已急起來,直走到那些圍看的人面前去,搭訕著和他們說話,就把眼光向人縫子裏面搜索了去。那些看熱鬧的人雖猜不出他的用意來,可是同行的人看他那樣子,已經知道他是什麼目的了。

  歐陽樸覺得他這個樣子究竟不大合適,就走近前來,拉著他的手道:「那邊還有些人和你告別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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