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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▼第二十三回 行止難兩全嗚嗚哭耳 賢愚都不舍望望去之

  這一著棋,是百川做夢想不到的。原來學敏在這山頂上,已經有了情人。她對於下山這件事,猶豫了許久,不一定是為了祖父阻攔,恐怕這情人的來往未斷,多少有些關係吧。心裏想著,眼看到和學敏站在一處說話的,正是剛才在酒席筵前的那個衛士。那麼大家在席上所說的話,他也必定來報告了學敏的,禁不住臉上突然地泛了紅紫。隨著大家走進門去,朱力田進內去張羅茶水,學敏就到堂屋裏來招待客,侃然和她坐得相近,就低聲問道:「山外邊那些好玩的事情,百川和你說過沒有?」

  學敏只聽他的語氣,就知道是別有意思的。就笑著點點頭道:「我聽到說過了。」

  侃然道:「不想和我們去看看嗎?」

  學敏卻也不答覆,笑著向百川看了一下。侃然回著頭四處看看,他低聲道:「這裏沒有什麼外人,我告訴你,我們決定了明天一早就走。」

  學敏兩手按了板凳的兩端,做個很努力的樣子,將上牙咬住下嘴脣,微微地搖了兩搖頭,似乎覺得這搖頭的表示,不大妥當,又改著點了兩點頭。她這樣一來,真讓在座的人,感到莫名其妙。百川看她那樣子,彼此訂的約會,顯然是有些動搖了,不免接連著向她身上探視了幾回。學敏在對黃有守說話的時候,覺得山上可愛,祖父也可愛。決不能離開這山頭跟了百川走。現在看到了百川,覺得他這一表人物,和他待人那一番義氣,也很有讓人捨不得的地方。所以幾下夾攻著,除了默然無聲,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
  彬如在一旁冷眼看得明白,他忽然笑道:「假使我沒有家眷,我不出山了,我在這山裏頭,可以把這班人民根本訓練起來,組織一個新的社會。我在這裏就可以做個新的政治領袖,把我理想上的政治就可以試驗起來了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你突然說出不願離開這山頭,我倒嚇了一跳,及至你說出來是想當政治領袖,我倒幹了一把汗。要不然,你也陷百川在現時這個境地,我們這委員會你們有了半數,你們決議一下子,永久駐在山上,我和侃然也有家歸不得了。」

  百川手捏了拳頭,臉上做個興奮的樣子道:「三位先生放心,我決不能單留在山上絆住了各位不走。」

  他說這話並不向學敏看著,也不顧她會做什麼感想,然而她斜坐在那裏,可就紅了臉兒。彬如又操著英語道:「奇怪呀,這口吻可是決裂的表示呢。」

  侃然又操著英語道:「這個我明白了,剛才我看到大門外有個青年同朱姑娘在說話,也許這裏面有什麼緣故吧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你們說這些話,也未免太唐突,百川心裏……」

 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百川已是站了起來,口裏突然說出四個字來:「那是笑話。」

  歐陽樸看他那激昂的樣子,仿佛連同伴的朋友,他都對之有些不滿。因此將兩個指頭,摩擦著小鬍子道:「你說的那是笑話?究竟是哪一個的笑話?」

  百川也沒有怎樣的思索,隨口答道:「我說我自己的笑話,他說的可是中國話。」

  學敏自是聽得很清楚,向百川遠遠地看了一眼,她心裏也就有些明白。她偷眼向門外看去,見黃有守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走開了。但門外正有一條大路,他若是向遠走去,在堂屋裏可以看得到的,現今不見有守在前面露影,料想他必定是由後轉到祖父那裏去,向祖父說什麼去了,祖父聽得了我有逃走的意思,今天一定就要加緊防備我起來的,我倒要小心點。她心裏在這樣地思索,態度自然也就呆定了,不注意到別人身上去的。

  百川見她發了呆的神氣,以為她是心虛了,無話可說,更是增加了不快活。倒是歐陽樸看了不過意,有心從中找到了許多閒話來說,學敏一時覺悟過來了,也覺得很窘,只有聽著人家說話,不時地發出淺笑來勉強地應付這個環境。正在為難著呢,學勤由裏面跑出來,遠遠地站住,咬了嘴唇,帶了強笑,向她連連地招了幾下手。學敏料是祖父相招,就跟著進去了。

  到了房裏朱力田走上前來,兩隻手都握了她的手,連連地搖撼了一陣,顫著聲音道:「孩子聽說你有和他們逃的意思呀。我這樣大的年紀,你把我丟得下來嗎?我是快死的人了,你忍心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他哽咽住了,有話也說不下去,只是那眼眶裏的水撲撲簌簌落下來,在那蒼白的鬍子杪上,倒垂有幾粒珠子。學敏本來心裏就有些搖動了,再看到祖父這種樣子,她哪裏還有話說,也只是垂著淚。朱力田見她不能說話,更疑心她要逃走,依然握了她的手道:「可憐,你父母丟得你們太早,我一個人既當祖父,又當保姆,把你們帶大,你們念我這功勞,也不該把我拋了呀!」

  這一說學敏的心更軟了下去,簡直哽咽著轉不過聲音來,索性放開了祖父的手,伏在椅子上,嚎啕大哭。朱力田坐在一邊,只管望著她,許久許久才道:「你既是這樣捨不得我,你就聽我的勸,不用再三心二意了。」

  學敏哭了一陣,才擦了眼淚,向她祖父道:「這必是有守告訴你的話,說我要逃跑。可是我不能那樣糊塗呀!」

  朱力田看到她已有了很明白的表示,自然是放心得多,也就扶起袖子來,抹去臉上的淚痕。學敏道:「你放心,我是不會走的,不過外面來的那幾位先生,大大地救了我們家裏幾個人,他們明天就要走了我們還要好好地款待人家,外面沒有人陪客呢,我還得出去。」

  她說著話擦擦眼淚出來,不想來地猛點兒,在那板壁拐角下站住的百川,竟是不曾來得及躲開,兩個人四目相射,竟是不曾說一句話,各自到前面堂屋來。當然,學敏的眼眶子還是紅紅的,三位老先生也是對她愕然相顧,沒有話可以說得。她摸摸鬢髮,扯扯衣襟微微地咳嗽了兩聲,大家都知道必是跟著有一番議論出來,少不得都互相看了一下,學敏這才坐得端端的,正了顏色道:「據各位所說山外那樣的好玩,我是很想跟了去看看的,只是我祖父這一大把年紀,我若是拋開他,於心不忍。所以我和他說起來我就哭了。」

  百川聽了這話,首先將臉微偏過去,兩手連扯了胸襟兩下,那自然是避開話鋒來的意思。但是他雖然這樣做作,也不能禁止學敏說話,她繼續地道:「人同此心,好像各位到我們山裏來了,可也急著要回去,不就是為了家裏還有人嗎。因為這樣,自然我也離不開我的家。」

  侃然道:「我們很明白,我們和兩家做媒的事,知道有許多困難,現在也不必提了。」

  學敏低著頭,默然了許久,忽然說出兩個字來:「假使……」

  她只說了這兩個字,又忍了回去。這教百川不得不回轉臉來看看她了,但是他雖望了學敏,卻始終保守了沉默,並不說一個字出來。彬如點著頭笑道:「這假使裏面,是有無窮盡的文章的,大姑娘,你不必說了,我全明白了。」

  歐陽樸笑道:「你又來那一套,你是個詩家,她只說了假使兩個字,你就懂得有許多文章在內,我們不是詩家,不說出來可不知道這裏面有什麼文章。大姑娘,你說吧,假使怎麼樣,又怎麼樣呢?」

  學敏先笑了一笑,才低聲道:「我的意思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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