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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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侃然道:「既然他鄉土觀念很深,為什麼燒他鄉土上的房子?殺他鄉土上的人?」 在探險隊員這樣低聲討論著,覺得他這話有些矛盾,然而他的鄉土人,聽了他這種話,倒都被他感動了。苗漢魂先插言道:「若是他果然說的是真話呢,也覺得他這意思不壞,各位看是怎麼樣?」 袁指揮使用手摸摸下頦道:「這賊子他還算沒有忘了祖宗田園,以後許他五年回來一次,在山裏只許過一天為限。」 蒲望祖連連彎著腰道:「多謝,多謝,大家有這個意思,我就放心出去了。」 黃華孫道:「這可是當了諸位先生的面說的,你不許後悔,你要後悔,我們就要你的命的。」 蒲望祖央求著道:「我改過了,以後決不再犯法了。」 袁指揮使對壯丁道:「把他帶下去,我不願看他這副嘴臉。」 那壯丁齊齊答應了一聲,就把蒲望祖帶著走了。 百川心想,這樣看起來,學敏倒是真看重了愛情的。別人顧念鄉土,只有她不顧念鄉土,不過她和鄉人志趣不同,這件事更要秘密行動,不能讓朱力田知道了。他吃飯的時候,就有了這樣的意思,臉上可也得意得很。侃然道:「百川,我看你臉上,不住帶著笑容呢,什麼事,你這樣的快活?你以為那蒲望祖得了生路,和他高興嗎?」 百川低聲道:「回頭我再說。這件事,也有和三位先生商量之必要的。」 彬如伸了頭過來,低聲道:「你的意思,要我們在這裏和你做起媒來嗎?」 百川道:「不用這個辦法了。」 說著,他又是一笑。朱力田在一邊看到,他料想著多少總和自己孫女的事有些關係,可不能不說了,於是先咳嗽了一聲,然後又向山中各主人作個揖,再向探險隊員作兩個揖,直著頸脖子,又咳嗽了兩聲,這才慢吞吞地道:「我有一件事要報告的,就是……」 又咳嗽了兩聲,這才道:「就因為孩兒學敏和這位康先生,他們很……我想大家也知道,我想兩家若是結為秦晉之好,那也很好,只是我們這裏的規矩,山外人大概不知道,康先生是要走的人,又不能入贅,且我孫女也還沒有到出閣的歲數,所以我覺得很對不起。」 他這樣夾七夾八的言辭,雖不能完全說出來,但是大意是很可以明白的。首先便是把百川鬧窘了,當了許多人,碰他一個釘子,這話怎麼說!彬如看他臉色,很有些不自在,這就代答了,因大聲道:「這個請各位不必介意,你們山裏有山裏的規矩,山外也有山外的規矩。無論如何,婚姻這件事,不能勉強,那可是內外一樣。我們這位康君,既然很讚賞這位朱家大姑娘的,他那求婚的意思,自然是不會假。不過那是沒有知道這裏規矩以前的事,後來知道,要在山裏等一年之後,才可招贅,他就把意思變了。他不能入贅到山裏來,那也正和山裏人不願出去的理由是一樣。再說康君有老母在堂,他也不能拋開的,我們兩方都有了這些難處,都不用抱歉,也不必向下說了。」 他這幾句話,總算說得不卑不亢,把百川的面子,挽回不少。不過在席幾個老頭子,卻看出了來賓已不十分高興,黃華孫就道:「這事從緩。好在學敏出閣的年限,還有一年多哩!以後山裏山外通了往來,諸位再來,可以再提。請酒請酒。」 他說著將竹筒杯捧了起來,大家就在請酒聲中,把這邊話遮蓋了過去,這件事當然也不能再提。 可是這裏,惱壞了第三個人。這臺階下的壯丁有個叫黃有守的,是黃華孫的孫男,他便是數年來和學敏最相得的一個男友。離著求婚的那件事,也就相去不遠了。他雖然也看出來了,百川和她是很接近,不過他料到彼此是兩樣的人,那不過偶然意氣相投,談不到婚姻上去。山裏這些女子,為環境關係,變得和男子差不多。男女多朋友,也就習以為常。所以是不曾放在心上,今天聽了大家酒筵前所說的,他一聽說果然如此,他立刻就聯想到,蒲望祖可以由他們帶了走,朱學敏又有什麼不能走?她肯和山外人訂婚,就可以跟了山外人走,這件事不可輕輕放過,必得去問問她。他如此想著,也不等散席,一個人就沖到朱力田家裏來,學敏心裏想著,在兩三天之內就要偷著跑走了,這裏的山峰、樹林、泉水,相親得像家裏人一樣,時時刻刻都在眼睛耳朵裏。如今要分別了,應當仔細看看。她如此想著,就在門框邊靠了站定,望著對面一個山峰,只管出神。 忽然回頭看到黃有守來了,她想著,這也是多年的好朋友,現在要分別了,於是向著他先笑了一笑。黃有守穿了赭色長袍,外面束著腰帶,領子敞開一部分來,頭上紮了藍布包巾,鬢角上斜插了一朵紅山花,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,在那圓臉濃眉毛下,睜了一雙大眼,直走到學敏身邊。他雖不曾說什麼,已可以知道他是滿懷不自在的了。不過在今天,學敏是要特別的原諒他,因為要分手了,便笑道:「這幾天我太忙,簡直沒有工夫去和你談天。」 他兩手露了胳臂,原是環抱在胸面前的,現在可就漸漸地垂了下來,也掛下了眼皮,很和緩地道:「你還記得我?」 學敏笑道:「這幾天多忙,你有什麼不知道?今天,你不也是忙嗎?你怎麼來了?」 有守道:「我特意來問你一句話。剛才酒席上,你祖父說,本來要和外面來的那位康先生聯婚,因為他不能招贅到你家,這事只好算了。」 學敏道:「我早知道這件事了,你來說什麼?」 有守道:「但是我祖父說,這事不忙,將來他們還可以到山裏來的,難道你倒願意……」 說著,他退了一步,將一條腿蹲在石頭上,一手叉了腰,向學敏很注意地望著。學敏沉吟了一會兒,才道:「我想他們不會來的。」 有守道:「我也想了他們不會來的。不過我又有些疑心,你是不是會跟他們一塊兒出去呢?」 學敏猛然被他猜著了心事,卻答覆不出來,將身子在門框上挨蹭了幾下。有守道:「你要跟他們走,他想明走是不行的,你逃了走,那句話不好聽。剛才蒲望祖說,他死都捨得,就是捨不得離開這山頭,難道你還不如他?你在山上,到處都是熟人熟地方,你到山外去了,可是生人生地方了。你捨得這家鄉嗎?你捨得偌大年紀的祖父嗎?你捨得這裏許多熟人嗎?到了外面去了,你舉目無親,能回來不能回來,恐怕那就由不得你做主了。」 學敏被他猜中了心事,簡直無話可說,只有低頭不作聲,順手摘了身邊一枝樹枝,將兩手來扯著。她既不作聲,有守越是猜到這裏面更有原因,就把剛才蒲望祖留戀故鄉的一段情形,現身說法,加倍地形容了一頓。剛才在座的諸公既然都被他的話打動,婦女的心向來是比男子要懦怯些的,學敏怎樣的不動心?望望對面的山峰,望望四周的田園,再看看家門,有守道:「還有一層,你當知道的。你和他姓康的認識不久,你怎知道他在山外是怎樣的一副情形。而況這回出去,還有蒲望祖一黨人跟了走呢,到了外面去,他們若是要欺侮你,你有什麼法子?」 學敏越聽越有理,便道:「我不過是這樣地想著,還沒有決定了去。」 有守道:「你真要走,你祖父能放你走嗎?山上這些人又放心你走嗎?」 學敏無話可說,只是搖搖頭。有守道:「你要逃走,我是決不會和別人說的。只是我真為你以後的事擔心,你一個人這樣跑出去了,無依無靠,將來知道是怎樣的下落呢?你要把這件事仔細想上一想。」 他說畢就坐在石頭上,兩手抱了胸口,只望了學敏的臉。她忽然興奮起來,將手上的樹枝丟在地上,便抬了頭望著他道:「你說得有理,其實我並沒有打算走。你想,我能夠捨得我的家嗎?」 有守見自己三言兩語就把她挽回了轉來,十分高興,就走近一步來,向她微彎了兩下腰,很誠然地道:「你要明白,這多年來,只有我是真心真意對你,你讓蒲望祖擄去了,我沒有來救你,可是全山的人,誰又有那種本事可以去救你呢?這一層你是不能怨我的。」 學敏道:「我也沒有怨過你呀。這多年來,我們像兄妹一樣,彼此很好的。到現在我對你還是那樣,並沒有改。」 只說到這裏,耳邊一陣喧嘩,朱力田帶了探險隊員回來了。第一個就是康百川,這話當然被他聽去,毋須說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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