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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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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二回 階下乞憐癡情戀故土 門前勸駕危語系芳心 康百川把現代物質文明,極力地渲染了幾回,朱學敏的心,可就被他打動了。她自己想著,這山上現在和外邊已經打通了,我就是出山去了,有什麼要緊?我想祖父的時候,就回來看看好了。她心裏有了這樣一個轉念,所以就不再猶豫,預備跟了百川逃走。朱力田呢,他心裏雖然感激這一批探險隊的人員,然而他長到五十幾歲,所受的都是山上教育,過度著山上的習慣,他的思想,也不會跳出這個圈子去。他覺著,他的孫女,那是不會違背他的意思的。 在次日上午,這裏有個莫大的證明,就是那失去了自由的蒲望祖,他表示著容許他在山上的話,他也不願出去呢。原來這山上的九老會中人,將這些叛民首領捉到之後,把他們捆綁,關在屋子裏。至於怎樣處治他們,卻是拿不定主意。在這山上二百多年以來,就沒有殺過人,決不能用那種重刑來辦他。若是照向來的習慣,將他們由懸岩上拋出境去呢?探險隊的人卻提出了反對。他們的意思,以為要把人治死呢,一下治死,倒也乾淨。由懸崖上把人丟了下去,若是不能夠就死的話,死不能死,活不能活,有很多痛苦,那就太殘忍;若是只要他離開這山頭,探險的人就可以帶他們出去,更不必下毒手了。 論到這一點,這就應當考慮一下,現在山門口是封鎖不住的了,假使他們帶出山去了,又跑了回來呢?這可叫誰去對付他們呢?因為如此,所以九老會的九個首領,就在會所裏辦了三桌酒席,恭宴這四位隊員,還有袁指揮使和朱力田作陪。他們這九老會的會議廳,頗有點兒趣味,在一個土檯子上,蓋了個敞著前面的屋子,須要爬上九層土階,方始到那會議廳裏去。會議廳後面,四扇白木屏門,也不曾讓它空立著,在上面用黑的和綠的顏色,塗了些雲彩,中間就簇擁著一輪紅太陽。 在會議廳中間,擺了三張長方桌子,面前都露了綠罩子紅底的桌圍,品字式的,疏疏地擺著,倒有些舊戲臺上三司大審玉堂春的那種局勢。這三張公案,現在都擺了酒席,正中一桌,便是這四位探險隊員,山上主人翁在兩邊相陪。這四位隊員,由苗漢魂這老頭子引導進來以後,餘侃然在土階下老遠地看著,他忍不住先就笑了,因道:「老樸,怎麼回事?他們引我來登臺票戲嗎?這高的屋子,擺了那三張公案,你瞧,不像戲臺嗎?」 歐陽樸低聲道:「這可別鬧著玩,我看這樣子,他們儀式是很隆重的,我們要在這裏開玩笑,恐怕有點兒惹人家不喜歡。」 說著話時,九老會的最老一人黃華孫,由土階上跑步下來,一拱到地,口裏連說:「請,請,請。」 徐彬如是喝過舊墨水的人,他知道這是根據古人下階相迎的大禮,主人三讓客三辭的那一大套。料是這兩位博士對地質學和原始生物,一開口能追溯到幾十萬年以上,對於這千百年最近的古典,恐怕還是茫然。於是他就搶上前一步,拱了手連說:「不敢當,我們不懂山裏的規矩,一切都隨便吧。」 黃華孫哪裏肯,畢恭畢敬地不住地拱手,口裏只管是說:「請。」 探險隊裏的人也有點兒明白了,這種禮節,大概是非接受不可的,所以也就都跟了彬如學樣,「請請請」地一路上了臺階。最妙的,就是他們已經登階入室的時候,外面咚咚作響打起鼓來。歐陽樸低聲笑道:「老餘這個樣子倒好像是演打鼓罵曹。假如你穿上了這山上人的大衣服,更配上你那一部尊須,你想這台戲的主角是誰?」 百川到了這時,心裏本也是坦然,看到這種情形,聽了這些趣話,也就忍不住笑了。在鼓聲中,黃華孫將那竹筒杯子斟滿了酒,兩手高高舉起,奉到正中桌上,而且移移凳子,還用大袖子撣撣灰,這作得更活像一齣戲。大家彼此打個照面,都有些笑容,不過在主人翁一方面,他們雖然臉上也帶了些笑容,可是那笑容並不自然,顯然是裝做出來歡迎來賓的。大家倒是受了這假笑的限制,把真笑收了起來,然後就坐。 黃華孫坐在左手邊桌上,將竹筒杯向正中拱過了三次,然後就輕輕咳嗽兩聲,發言道:「敝山不幸,同類相殘,幸虧各位鼎力相助,得平大難,今天預備這點兒薄酒,一來是敬謝各位,二來呢還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向四位請示,就是那蒲望祖雖已投降,山上人可都不敢留住他,若要把他嚴重處死,可是又對不住諸位,若是把他逐出山去,難保他不再回來。我想當了諸位的面,將他叫來問問。」 說畢,站起來一拱手。歐陽樸道:「我們不是提過了,我們再在山上玩兩天,就把他帶了一路走嗎?我們到了山外,隨便也可以安插下去,讓他有飯吃,有衣穿,有事做,他既然有許多同黨,在這裏大大地失敗過了一回,他再要一個人回來,有什麼能力?就算山裏頭還有人幫他的忙,只要他一進山,你就把他捉了起來,他也不能生出什麼禍事來吧。」 黃華孫道:「雖是那樣說,但是總不如他永不回來的好。」 侃然笑道:「這個辦法,在山裏人的立場而言,卻也是應該的。只是我們沒有那工夫,可以永久看守著蒲望祖不回來。」 黃華孫這就向對面坐的袁指揮使摸了兩摸鬍子,緩緩地道:「這個樣子,還是照我們議定了的話那樣辦吧。」 說著,就望了廳外臺階上站的幾個壯丁道:「把那賊子先帶上來。」 只這一聲,不到五分鐘的工夫,那幾個壯丁,簇擁了蒲望祖上來。他這時不是像國王那樣雄赳赳的神氣了,兩隻大袖子被縛著反背在身後,一條粗繩子由肩上攔著雙股紋,再相交叉地縛捆到了腹部。頭上固然沒有了黃冕,就是一方藍布頭巾也無。滿頭的粗糙頭髮,一半挽了個牛屎髻,堆在頭頂裏。一半短些的,挽束不注,披到臉上來。腳上是光光的,在長衣服下露出來。加之他臉上那種哭笑不得的神氣,見了人,分外是慘然了。 那袁指揮使這會子就神氣來了,指著廳外大聲喝道:「姓蒲的,你死在眼前,為什麼見了我們還大模大樣地不跪下來?」 世上有落井的,就也有下石的,只這一喝,兩個壯丁搶了上前就將蒲望祖一推,他兩隻手是不能動了,腳又被長衣擺裹住了,但不是跪下,早是推金山、倒玉柱似的整個地躺在地上。雖是土地,卻也哄咚一下響。侃然看到,首先覺得有些不忍。心裏想著,照著蒲望祖的脾氣來說,必然破口大駡,殊不知他摔下去了,只將身子扭了幾扭,因為他手是被縛的,卻爬不起來。過去兩個壯丁,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揪起,他並不兩腳站立,兩膝著地,竟是在土階上跪下了。侃然看著,倒替他抽口涼氣。他先朝著上面開口了,央求著道:「饒了我吧,現在我認錯了。」 黃華孫道:「你這種不孝的子孫,本來就要治你的死罪,念在你是投降的,放你一條活路,你可以跟著這山外的先生一路出山,以後永遠不許回來。若是你回來了,我們就要你的命!」 蒲望祖沒有手出來,不能扒著磕頭,只管不住地彎著腰道:「各位老人家不要那樣了,那比治我死還厲害了,我離開了這裏,要想念家鄉一輩子,倒不如死了,也不想,也不念,還乾淨多了。」 袁指揮使瞪著眼道:「你願意死嗎?那容易,就把你了賬。」 蒲望祖又連連彎著腰道:「我不願死,我不願死,我不過想出去以後,過了幾年許我回來一趟,若是不放心的話,在山外面先讓人捆綁了我再進來。我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,我只是捨不得我這個好家鄉呀。」 百川不由得皺了眉向同伴道:「這個人的鄉土觀念怎麼這樣深?」 歐陽樸道:「唯其如此,所以想在山上做皇帝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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