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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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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川只好一笑,不便跟著向下再說什麼。侃然道:「大姑娘,他要問你的什麼話,你真的沒有明白嗎?」 學敏道:「我實在沒有明白,余先生講給我聽聽看。」 百川道:「怎好叫余先生講給你聽呢?」 學敏道:「不能讓余先生對我說的嗎?」 侃然道:「對了,又怎好不叫我講給她聽呢?大姑娘,你別忙,我再譬喻一說,你就明白了。好像大姑娘自己,現在已經到了出嫁的年歲了,假如你和一個小夥子說得來了,這婚姻……」 學敏笑道:「不,不,我還沒有呢,我還沒有到歲數呢。」 侃然道:「這個我早知道,不過我是這樣比喻說。到了那個時候,大姑娘自己是情願了,是不是還要問問大姑娘的父母呢?要不要問問九老會的人呢,要不要叫小夥子拿出一些東西來呢?這一些事情,就是百川問的手續,現在你應當明白了。」 學敏笑道:「我沒有。」 說著,她橫攔那大袖子遮住了臉笑著。這是百川第一次看到山上姑娘不好意思,總算侃然問得盤根到底了。 侃然道:「這也是你們山上一種不同的風俗,我們很願打聽的。」 學敏道:「你若是問別人的事,我可以告訴你,我們這裏規矩,男女兩下願意了,回去對父母一說,等到……」 說著,手指著月亮道:「等到月亮圓的日子,請了全山的人到空場上吃酒,男女就拜堂了。」 侃然笑道:「難道不要一些什麼東西嗎?」 學敏道:「老人家傳說過,以前祖先在山外婚配,男女兩家都要預備許多東西的。不過我們在山裏住,各家的東西差不多都是一樣,家家也都有,所以我們這裏婚配,什麼都沒有的,不像書上說的,有那些禮節,還要費那些事,拜了堂就是夫妻了。」 侃然道:「如若兩下願意了,父母或者不答應,或者不中意,怎麼辦呢?」 學敏道:「不會的,若是兩家父母有一家不願意的,在男女初來往的時候父母先就要商量了,到了對父母說的時候,那就只要預備拜堂了。」 侃然手搔著虯髯,連連哦了幾聲,他不管這一對男女在這裏是怎樣一副情形,他拍著手向朱家門口走來,口裏連連叫道:「這裏真是好地方,我要帶著家眷搬到這裏來住家了。」 在月亮下閒話的這班同伴,現在並沒有散開,歐陽樸道:「老餘,你什麼事這樣快活?關於地質方面,你發現恐龍了嗎?」 侃然道:「這個社會,你與其說他是個不開化的社會,不如說他是個最進化的社會,實在是太合於我的脾胃了。」 歐陽樸道:「你所謂最合脾胃的,倒是哪一點?」 侃然笑道:「與其說是合於我的脾胃不如說是合於百川的脾胃吧。」 說到了這裏,他突然改用了英語,將剛才偷聽百川的話,以及學敏所說的話,從頭至尾都翻譯了一遍,又用英語道:「一根毫毛也不用拔,就可以討個老婆,沒有結婚的男子,實在應該到這秘密谷來的呢。」 彬如道:「我本來覺得這件事,有和他們促成之必要,但是據我看來,還不是今天所應談到的問題,不料他們在今天晚上,立刻就談判起來,真是特別快車了。」 歐陽樸笑道:「我記得《今古奇觀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》的判文上有這樣兩句話:以乾柴而就烈火,無怪其然。我們都是中年以上,而且飽經經歷的人了,這不算什麼。密斯脫康呢,他現在正需要這一種安慰。」 朱力田坐在他們一邊,對於那大套英語當然是莫名其妙,然而知道他們要有這種毛病的,動不動說出一套不像人話來,這也不足為奇。至於後面說到乾柴烈火那番話,自己卻揣摸得出來,無非是一點就著之意。但不知什麼事情一點就著,因之忍耐不住了,急於要打破這個啞謎,這就向侃然道:「你們說哪個人脾氣這樣暴烈呢?蒲望祖這東西,是天生的惡人,各位就不該給他講情,把他除了,這山上就永遠太平無事了。」 彬如道:「提到了他,我倒有一件事要和老先生打聽,你們這山上,男女不分,一樣做事。那個女子也不負累男子,當然是一夫一妻的制度了。那蒲望祖自封了國王,有了皇后,又有了妃子,他還要搶山上的女人,這祥顯然不是把女人同樣看待了。怎麼女人也就願嫁他呢?」 朱力田道:「有哪個願嫁他?都為了他帶許多人逼一個,人家不能不從,他又騙人家什麼東宮、西宮,為了名字好聽,人家也就勉強答應了。我們因為祖先上得山來,只有這些後代,哪個也不願絕了後嗣,男人娶兩個,女子嫁兩家,倒也有,總是要傳後而已。好像我就只有兩個孫女,玄孫是不會有的,但是我就把兩個孫女當了孫子,可以招贅了孫婿進門,將來添了孩子,先給一個我做玄孫,以後才能讓孫婿添孩子同他自己姓。」 彬如聽了這話,就輕輕道了一句英文:「這樣看來,這乾柴烈火未必可以點著吧。」 朱力田道:「怎樣,諸位覺得這個辦法不好嗎?」 侃然道:「好是好,遇到了乾柴烈火這種人,那就很感到窮於應付了。」 這時,他也就看到百川在月亮地裏慢慢地走到身邊來了,這乾柴烈火四個字射進了百川的耳朵裏,不像山上人沒有看過《喬太守亂點鴛鴦譜》這篇小說,不知所云,他是很明白的,這不是一句好話。因之悄悄地在人圈子外面一塊大石頭上坐著。彬如想到朱力田招贅孫婿的這種主張,倒是有讓百川預知之必要,就不妨先探探他的口氣,因笑道:「百川,你說句良心話,這山上的生活怎麼樣?」 百川聽到他忽然問起這種話,雖不明他用意所在,然而必是有些用意的。想了一想道:「這個地方是世外桃源。假如不想做現代社會上的一個人。當然是這裏好。」 彬如道:「在都市上,不過得著一種物質上的享受罷了。可是這裏有兩個問題,其一是我的家庭,他們不會跟了來的,我又丟不下;其二是這山上人,為了人口增多,才分出守山出山兩派,引起了戰爭,豈可以讓我們山外的人再向裏面搬嗎?」 百川突然地哦了一聲,在月光下見他身子挺著,胸脯一張,顯然是有豁然省悟之意。接著道:「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。」 那餘侃然細細地哼著他江南人讀書的調子:「以乾柴而就烈火,無怪其然。」 彬如和歐陽樸都被他引著笑了起來。侃然道:「中國的線裝書,雖然是應該丟到茅廁裏去的東西,可是你要把那上面的字句取下來當消遣品,那總是有趣的。譬如這個『然』字吧,可以當了『燃燒』的『燃』字看,也可以當這樣如此的意思解釋著。」 彬如道:「老餘剛才你對於燃燒這一點有什麼發現嗎?」 百川聽得他們所說,未免太難堪了,便用英語道:「三位先生,若是再這樣開著玩笑下去,讓對方知道了,有些不大方便,我要提抗議了。」 侃然不用英語答覆,卻用土腔哼著文調答覆道:「以乾柴而就烈火,無怪其燃囉。」 這便是康百川自己,也不能不隨著大家呵呵大笑起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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