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八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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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一個心字不曾說出,哭了起來。太湖道:「你不要哭呀。你見了他,是這個樣子,他更難受。」 桃枝道:「你讓我在路上哭哭罷。哭夠了,見了他,我就不哭了。」說著,兩手帶手絹捧著臉,只是嗚嗚咽咽的哭。好在馬路上的雨,並不曾停止,她雖然哭,也不曾讓人聽見,只好由她了。汽車停了,太湖搖著她道:「到了,不要哭了。」 太湖先跳下車,替桃枝張著布傘,目己穿了雨衣,在雨裏走。桃枝拿了手絹,一面忙著擦眼淚,一面跟了太湖走。眼淚雖然是極力忍住,但是嗓子裏面,依然硬咽著,直待上了輪船,走到十二號房艙門口,太湖跳腳道:「你還要哭嗎?」 桃枝這才站著,停了一會笑道:「行了。」 於是一推門走了進去,只見水村斜躺在一張鋪上,一隻手搭在小桌上,還捏了酒瓶。桃枝道:「水村,水村!你怎麼了?」 水村睜開眼睛,看一看,複又閉上,似乎是想什麼事情似的,突然坐了起來,望著桃枝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說畢又躺了下去。桃枝回頭,望著太湖道:「一個人作踐身體,也不至於鬧到這個樣子。」 於是也坐到鋪上,一手挽了水村的肩膀,一手摸著他的胸,望了他道:「水村,你不是要我嗎?我來了。」 水村閉了眼,點點頭。這時突然茶房一陣吆喚,送客的上岸啦,開船了。太湖道:「怎麼辦?上岸罷,快開船了。」 桃枝道:「他這個樣子,我能丟下他嗎?」 外面又喊道:「送客的上岸啦,開船了。」 太湖道:「不要把我們帶走了,小香在旅館會急死的。」 桃枝道:「你走罷,你去跟著你的愛人。」 太湖道:「你呢?」 桃枝站起來一頓腳道:「我身上還有幾十塊錢,我送他上南京了。」 外面又喊道:「送客的上岸啦,快開船了。」 桃枝道:「你走罷,你想,我忍心回去,把一個爛醉如泥的人,丟在這裏嗎?」說畢,用手一推,將太湖推出房門外,拍的一聲,將門又關上了。太湖敲著門道:「再會了。」說畢,也就沒了聲音。 桃枝到了這時,倒覺得心裏坦然了許多。看見桌上有茶壺,從從容容的倒了一杯茶喝,接著感到船身有些震動,已是開了船了。桃枝見水村很是沉醉,索性替他脫了西服,只讓他穿了襯衫,把他的皮鞋襪了也脫了,將他的腳扶上鋪去。然後在他身上檢查了一遍,檢出一張船票和幾張鈔票。在鈔票中間,有一個小皮套子,裏面似乎藏有什麼東西。倒出來一看,卻是自己一張小半身相片,背後用墨筆注了幾行字道:「我所愛的,我精神所寄託的,我終身唯一的伴侶。」 但是在墨水筆寫字之下,又用鋼筆注下幾行小字了,這字是:「她不愛我又奈何?無從寄託了,是別人的伴侶了。」 桃枝一見,心裏不由一陣難過。見他襯衣口袋上,有自來水筆,就取了下來,反面已是沒法寫字了,將水村用鋼筆寫的字,一齊把它塗了。然後在正面相的旁邊,添了一行字道:「水村愛我者永存,梅芬敬記。」 又添了一行小字道:「相片和人,一齊永遠贈給愛我者,年月日記於順風舟上。」 寫好了,放進皮套裏,擱到他的襯衣口袋裏去。自己然後上帳房去補了一張房艙票,回來很安心的在房間裏坐著。因為水村沉睡過去了,沒有人談話,自己勞碌了一天,這樣夜深,也有些倦了,於是爬上高鋪,睡著休息。那船身微微的震盪,正好把人送進睡鄉,不知不覺,也就一睡了過去。 正睡酣熟之際,忽然一片人聲喧嘩起來,同時艙門外人的腳步聲,異常的雜遝。桃枝被聲音驚醒過來,心裏正自詫異,怎麼就會到了一個碼頭了?再仔細一聽時,已經有了哭堿聲,救命聲,這決不是船靠碼頭的那種嘈雜情形,伸頭向玻璃窗子外一看,星光之下,隱隱看到波浪閃動有光,分明還是在江心。然而船上的汽笛,已經嗚嗚嗚,放出很長的聲音。在人聲哭喊中,倍覺得悲慘。這一定是船上出了事了,連忙在高鋪上向下一跳,打開房門來,只見男女旅客,來往亂竄。桃枝抓著一個人問道:「怎麼了?船上……」 那人摔了手,向前跑道:「逃命罷,機器房著火了。」 桃枝聽著,心裏卜突蔔突亂跳,跟著人跑了一陣,卻並不看到有什麼火焰,倒是船舷上拖了幾根吸水的皮帶,船上的水手茶房們,一陣向前面跑。有人喊道:「不行了,燒到貨艙了,貨艙裏是棉花。」 桃枝聽到水手都說不行,這是火已成災了。接著,果然有些煙烘氣,送入鼻子。房艙裏還躺著一個呢,趕快要去把他叫醒,一同逃命。於是不要觀察情形了,掉轉身,就回向房艙去。不料心裏一急,偏偏找不出原路,亂鑽了一陣,已經看到船舷,冒出一陣一陣的紅煙,這裏沒有下雨,倒是有些江風,風卷著紅煙只管向上冒著,情形是格外的緊張了。桃枝突然轉著身子,四周亂跑,逢人便問十二號房艙在什麼地方,十二號房艙在什麼地方?這些不住奔波的人,不是救火的,便是逃命的,那個管你十二號房艙。桃枝胡跑了一陣,找著一個茶房,抓住了他的手道:「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,十二號房究竟在什麼地方?」 那個茶房望了她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你後面不就是十二號嗎?」 桃枝回頭看時,一扇房艙門半開著,床上正躺了一個人,不是水村是誰?跑了進去,將水村的身體亂搖撼著一陣道:「水村,水村!快醒來罷,快醒來罷!船上失了火了。」 水村睡得正好,那裏會醒,桃枝拚命的搖撼,水村才抬起手來,將她的手撥了一撥,偏轉頭去再睡、桃枝叫道:「失火了,失火了!火!火!」 水村嘴裏卿咕著道:「火,別人火,我才不火呢。」 桃枝見他沉睡不醒,抱不動他,又背不動他,這可怎麼好呢?再向窗子外看,已經閃爍不定的向外冒著火光,原來窗子外有人亂跑,現在已不看到什麼人影了。這是什麼緣故呢?不要是人都逃走了吧?如此一想,趕緊又跑了出去。原來這個地方正離失火的所在不遠,所有在後方的人,都已經跑上船頭去了。桃枝先向船頭一跑,見船邊掛著的兩隻小舢板,已經有許多人爬了上去。懸船的繩子,搖擺不定,船上許多辦事的人,將上舢板的去路斷住,不斷的喊道:「這小船上,只許女人小孩上去,男客從緩,不聽話,我們先開手槍打。大家要鎮定,我們大船向江岸邊開,大家總可以逃命的。」 有人喊道:「滿江都紅了,我們還鎮定嗎?」 桃枝聽「滿江紅」三個字,忽然想起了《滿江紅》那出戲,立刻掉轉身來,就向房艙裏跑。到了房艙裏,先脫下自己身上的旗衫,向水村身上忙亂著套上,套上之後,將水村的西服褲子,一陣向上高卷,然後把自己的肉色絲襪,帶繃帶套,向水村兩腳套上。自己因為身上只有一件短抹胸,將水村的西服套在身上。忘了身命,由鋪上拖了水村兩隻手臂就走。水村由鋪上滾到艙板上,口裏只是咿唔問著作什麼,並不能抵抗,於是躺在船板上,讓桃枝拖到船舷上來。桃枝向船頭上看時,一隻小舢板,已經由懸繩墜下水去了。另外一隻,也上了不少的人,快要下墜。桃枝一隻手拉著水村,一隻手向船頭亂招道:「慢點慢點!這裏還有一個害病的女人呢。」 那船上的火焰,已經高射長空,水面上照著通亮。在舢板上的人,見一個西服男子,靠艙板拖了一個女人出來,又跳又喊,似乎是不要命的情形了。有人答道:「快點!這船快要下水了。」 又有人催道:「船上裝不下人了,再裝人,會沉下去的呀,快松吊繩罷。」 桃枝在艙板上蹲著身子,極力的向前伸,兩手拉了水村的手臂,借著這點向前奔的力量,拖了水村滾著。她用力太猛了,艙板上有水,腳跟一滑,也滾了下去。船上的水手,看了這樣子,搶上來兩個人,便把水村抬了起來。然而當抬起來的時候,舢板已經墜下去,低過這裏船邊了。這兩個水手,看他這情形,以為是個生病的女子,隔了船欄杆,便將水村向小舢板上的人叢中一拋。水村算是被救了,小舢板已經靠了水面,向江岸劃去了。 桃枝滑倒在船板上,爬了起來,也要追這只舢板時,舢板已經開得遠了。桃枝站在欄杆邊,用手亂招道:「船不要走呀!這裏還有人啦,救命救命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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