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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桃枝想起來了,這正是莫新野在這裏彈琵琶。聽了琵琶聲,就想到從前幫助他當場拍賣琵琶的一件事,那個時侯,自己不但愛于水村,而且對於水村的朋友,也是很好的。在和水村鬧得愛情反背,而且他的朋友,也是多半不滿意我。這都怪自己閱歷淺,作事不肯考量,而今反倒要向人家去賠罪。賠罪固然是不成問題,但是人家受理不受理,卻也不知道。一個女子為了求一個愛人,應當如此嗎?這樣沉沉的想了一會,依然站著不知進退。轉身一想道:「為了愛情,人家性命都可以犧牲,又何況其他。就算賠罪是一件侮辱,是向愛人賠罪,並非和別人賠罪,又要什麼緊。只是一層,這裏人不止一個,有點難為情。」

  心裏想著,腳下慢慢的走,繞著這裏的菜地,轉了兩個彎,已經走在一架瓜棚前。這琵琶就是瓜棚下發出來的,料著新野坐在這裏,他看見了,可以引見水村的了。她正如此想著,及至抬頭一看,又讓她為難起來。原來新野穿了西服褲子,上身套著短袖襯衫,坐在瓜棚下一個木樁上,背對了來路,彈琵琶。從前遇到的那姑娘,斜著身子站在他面前,兩手隻搓挪著她系的一條圍巾,看了新野微笑。桃枝雖然整個的身子在瓜棚外露出來,然而這兩人都不曾看到。桃枝呆立了許久,等不著人家的視線移過來,只得放重了腳步走向前去。那姑娘正是丁二香,直等桃枝走到身邊,她才看見,將嘴一努道:「嘿!不要彈了,來了人了。」

  新野連忙放下琵琶,回轉身來,呵呀了一聲,然後才叫一聲李老闆。桃枝臉一紅,點了點頭,自己強自鎮定著,向新野笑道:「莫先生,你想不到我再會到這裏來的吧?不但是你呀!連我自己也是想不到呢。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才低聲道:「水村在家裏嗎?」

  這六個字,聲浪非常之低,低得幾乎讓人聽不出來。不過新野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,躊躇著道:「你有話要和他面說嗎?」

  桃枝道:「我由杭州趕回來,特意來找他談幾句話的。」

  新野且不答覆,向桃枝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因道:「水村的性情,大概你也知道。現在梁先生回來了,梁太太也在家,我把梁太太請出來,先和你談一談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桃枝心想,于水村賣畫出了名,人也搭起架子來了。我是既來之,則安之,就聽便罷。因之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,我索性到竹林子外面去等著。」說時,先向竹林子外走。

  在竹林子裏站了片刻,只見屋子裏跑出來一個人,不是梁太太,卻是水村,好象他是迎上前來了。這讓她一喜,心裏倒有些怦怦跳。然而水村之來,究竟是不是趕著來歡迎她呢?

  這又是個問題了。

  ▼第三十四回 交絕轉圜時登山痛哭 情參還璧後拍手驚呼

  桃枝真不料水村還是這樣的熱烈歡迎,居然會搶著跑了出來。便笑著向他點頭道:「你想不到我會到這裏來吧?」

  水村慢慢走近,臉上卻板得無一點歡愉的顏色,因為桃枝和他笑了,他才勉強笑了一笑,點頭道:「果然的,猜不到李老闆還會到這窮人窠子裏來。有何見教呢?」

  桃枝見水村這種神氣,和剛才自己所揣想,已完全不對。本來人家受了無限的委屈,現在人家要出一口氣,自也情有可原,因之將自己的脾氣按了一按,笑道:「窮人窠子?這個名詞,現在有點不符實了。」

  水村道:「不錯,現在我們比較有點辦法,能混到兩餐飯了,不過比起銀行家來,那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窮人窠子這個名詞,在別人面前不能說,在你面前,是可以說的。你不能說我這是客氣話吧?」

  水村也是穿了短袖子襯衫,露出兩隻光手臂,右手臂上一彎染了些紅綠顏色。他將兩手臂環抱在胸前,半側著向了桃枝,頭微偏著說話,一種不屑的態度,就表示到了極點。桃枝如此有閱歷的女子,如何看不出來。她雖十二分的能忍耐,漸漸也有些生氣了。於是收了笑容,正色道:「于先生,無論如何,我們還是朋友吧?一個朋友來特意拜訪你,這一點意思,總是不壞的,何必這樣的不客氣呢?」

  水村聽了這話,還不曾答覆,梁太太已由屋子裏追了出來,一路向桃枝招著手道:「李老闆,為什麼站在那裏說話?請到裏面去坐罷。」

  桃枝只好拋了水村,來迎著秋華說話。因道:「我也很願進去看看的,只怕有些冒昧。」

  秋華握了她的手道:「笑話了。我們又不是面生朋友,早是不分什麼彼此的了,怎麼倒突然生疏起來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牽著桃枝向屋子裏走。桃枝到了此時,當然不能拒絕主人翁的邀請,就一同跟她走進去。到了屋子裏,桃枝先向秋山問了一問病狀,然後在外邊屋子坐了。秋華泡了茶,擺著瓜子,陪了她坐著,只談些不相干的閒話,絕對不提到她本人身上的一件事去。桃枝本來是要把自己對水村的事,解釋解釋,但是看秋華那種意思,極力的避免,自己若堅決說了出來,未免太俯就了人家,面子有些難堪。因之也就跟著她閒談,不提到正事。彼此閒談了許久,不見水村到裏面屋子來,莫新野也不曾來。心裏想著,這就怪了。我特意來拜會他們,他們固然該見我,就是我隨便來的,既然見了我,也應該敷衍我一下子。你不見我,我不能干休,倒要見見你呢。因向秋華道:「剛才還看到水村的,現在出去了嗎?」

  秋華想了一想,笑道:「是呀!你來了,怎樣不和你談一談呢?我去把他找了來罷。」

  她說著,於是親自走到前面去尋水村。

  去了許久,水村在身上罩了一件大褂,隨著秋華的身後走來了。秋華笑道:「于先生趕一張畫,耽誤了一些時候,不然,他也早就來了。」

  桃枝起身笑道。「自然,于先生向來就是用功的,現在更當用功了。」

  水村對於她說一句話,不謙遜,也不承認,隨便就在她對面一張椅子坐下了。桃枝看了他,心裏就轉念頭,這要說一句什麼話才好呢。她不說出話來,水村也不說什麼,見桌上有茶壺茶杯,自拿起茶壺,向杯子裏倒了一杯茶,端起來慢慢的喝著。秋華見彼此都不說話,形勢大僵,只得從中湊趣道:「朋友都是這樣的,只要有相當的日子不見面,就生疏得多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相當的日子,這句話倒大有伸縮的餘地,究竟要多少時候,才算是相當日子呢?」

  水村道:「這難說,十年八年,固然可以說是相當的日子,就是三天兩天,也可以說是相當的日子,這一層是要看各人的情形而論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照這個樣子說,我們是到了相當的日子的了?」

  水村道:「可不是!你沒有這種感想嗎?」

  桃技道:「這樣子說,你是以為我發了財?」

  水村道:「你以為你沒有發財嗎?我不知道除了銀行家而外,要算是誰有錢的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那末,你以為我是個銀行家?」

  水村道:「你雖不是個銀行家,當然和銀行家有些關係。若是和銀行家沒有關係,怎麼會和銀行家一路到杭州去旅行呢?」

  桃枝聽了這話,雖然依舊鎮靜著,然而臉上禁不住不發生一些紅暈,便道:「你所知道的,就不過如此嗎?還有別的事情沒有?」

  水村道:「自然是有,知道銀錢也是買不動你,終於是嫁了一個美貌郎君了。不過這樣的跳槽,卻不是個辦法,我以朋友的資格,敢向你進一句忠告。」

  桃枝的臉色,由淺紅變成深紅,現在更變得連頸脖都是紅的了。她定了一定神,眉毛一揚道:「多謝你的忠告了,不過跳槽兩個字,似乎不是朋友應當說的。」

  水村也冷笑道:「我覺得我這話還客氣之至呢!君子絕交,不出惡聲,我向來是抱定這個宗旨的。」說著,兩手扶了桌子突然站將起來,有個不願意向下談而要走的樣子。桃枝也站起來道:「哦!你是要和我絕交?本來我的意思,是想把我一肚皮的心事,和你解釋解釋,你一句也不容我說,就向我冷嘲熱諷起來。交朋友是彼此往還的事,有一個人不願交朋友,那個人死命的要攀交情,也是枉然。我們……」說到這裏,用一個手指頭,蘸了一點茶汁,在桌面上劃了一大橫,作為彼此隔開的一種象徵。水村臉色也紅了,一句話也不說,身子一轉就走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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