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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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時候,桃枝真是心裏放出了電流,通到兩隻眼睛內,眼睛內兩包眼淚水,拚著它的力量,要向外奔放。但是自己想明瞭,假使這兩包眼淚水要滾了出來的話,便是向水村投降。因之極力的忍耐著,板了面孔,不讓人看到有一點不堪的樣子。倒是秋山睡在屋子裏床上,聽到水村所說的話,又見他在窗子外一閃,料得桃枝會有些不堪,便臉向著外叫著:「秋華,你請李老闆到屋子裏面來坐坐。」 桃枝倒不用得秋華相引,自己一掀簾子,走了進來,向秋山一點頭道:「梁先生,你的病好些了嗎?」 秋山點頭微笑道:「好多了。剛才我聽到水村所說的話,實在有些不對。不過他就是這種脾氣,過了身,他就會明白過來的。」 桃枝笑道:「明白過來不明白過來,那有什麼關係,我總不能強制一個朋友,一定和我交朋友。梁先生你保重罷,我們下次見罷。」說畢,也不待秋山加以挽留,自行走了出來。她走的是非常之快,秋華在身後追著,要送她一程時,她已走到小竹林子裏去了。秋華想著,沒有追著送人之理,也只好站在大門外望望而已。 桃枝來的時候,坐在人力車上,一路總算是有一個伴侶。現在這平巒小道之中,卻是一個人了。一人走著,向前後望望,並沒有一個人,倒是小道上有兩隻野鳥一蹦一跳的,找食。這就更見得這地方是很孤寂的了。但是她在氣憤頭上,一切都在所不計,更不知什麼叫著是怕。她就引步走向一個山頭,坐在草地上,回頭向夕照寺望著,呆呆的出神。約莫有五分鐘,忽然兩淚向下同流,哇的一聲哭將出來。但是她只哭出一聲之後,連忙舉起手來,將嘴捂著,不讓這哭聲衝破了這寂寞的空氣。自己只是如泉湧一般的,讓眼睛下流著淚珠。因為第一聲哭既然忍耐住了,這以後的哭聲,就無論如何,也不許聲音發出來,只是息息率率的,由嗓子眼裏,發出那種哽咽聲來。 好在這一片荒山上,並沒有第二個人影,由著桃枝如何去哭,也沒有人聽到,也沒有人看見。桃枝一個人,足哭了有一小時之久,並也沒有人勸阻她,直待她自己哭得有些疲倦了,才止住了哭聲。站起身來,向四周一看,只有那高低的野樹,分立在紛披的長草裏。微微的風,拂動著草木,發出那瑟瑟之聲。一個孤單的女子,站立在這種環境之下,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痛苦。自己長歎了一口氣,慢慢在深草裏亂走下山來,到了人行路上,只見自己穿的長衫,下面粘了許多碎草屑子和一些短刺。低頭拂了一陣,手上倒讓短刺戮上好幾個窟窿,手指上猩紅點點,有許多小血跡。在身畔抽了一方手絹,用力捏著,把血止住,也就不去想別的法子來掩蓋了。一個人極無聊的走上了大路,才坐車回垂楊旅社來。 到家以後,看看屋子裏的東西,卻是嬸娘到杭州去的時候收拾過一番的,從前手邊所零用的物件,都收到箱櫃子裏去了。昨天回來,並不感到怎樣,今天一看,便添了無限蕭條的意味。走進房來,倒在床上,將手上拿的手絹,向旁邊一拋,只這一拋,倒吃了一驚,原來一條白手絹上斑斑點點,染遍了血跡,幾乎有大半條手絹,都是紅色的了。所幸手上那些刺眼,倒一齊塞死了,也就不再流血了。然而這個時侯,她一顆心已是粉碎了,手上有血無血,那裏管得著?順手拉過一個枕頭,塞在脖子下,只管哽咽個不住。 和她同在六朝居唱戲的朱玉娥,也是住在垂楊旅社的。她看見桃枝昨天回來了,正疑心她發了財了,何以一個人回來?今天早起,又不見桃枝的人影,更是疑心。及至桃枝回家進房睡覺去了,再也忍不住了,便悄悄的溜到她房門口來。一見她橫躺在床上,倚枕痛哭,更是嚇了一跳,連忙跑進房來,推著她的身體道:「桃枝姐,桃枝姐,你這是怎麼了?」 桃枝一伸手要取那手絹,看到了全是血跡,又將手縮回來了。朱玉娥道:「呀!那裏來的這些個血跡?」 桃枝垂著淚,在枕上擺了擺頭,玉娥看那樣子,知道她滿腹牢騷。話都說不出來了,便道:「我看你回來,精神是很好的,這是哪個給了你氣受,你哭成這個樣子呢?」 桃枝哽咽著道:「沒有哪個……我自作自受罷了。」 玉娥握了她一隻手道: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你何不告訴我,我們大家和你想個法子。」 桃枝突然坐了起來,笑道:「大家想法子?這件事是大家不能想法子的。」 一面擦著眼淚,一面說道:「我倒有一件事要拜託你。」 玉娥道:「只要是我辦得到的,我一定辦。但不知是一件多大的事?」 桃枝道:「我又不是一個糊塗蟲,要你去辦的當然要你辦得到的才說。我這櫥子裏頭,收下了一大捆畫,我現在要送還人家,想存在你手上,我寫信叫那個人來取。」 玉娥道:「這是一件極容易極平常的事,說出來就是了,何必還要先聲明一下再說出來。」 桃枝道:「這也在於各人的眼光不同。你覺得我這件事稀鬆,在我看起來,也許是特別的重大,所以我先要聲明一句。」 玉娥道:「畫這樣東西,既不能吃,又不能喝,也不能穿,我要它何用?既是你很鄭重的交給我,我自然小小心心的看管著。」 桃枝道:「只要這樣說,那就好辦了。」 於是打開櫥子,拿出一個布捲筒交給玉娥道:「我怕把畫損壞了,布裏頭,還包了一層油紙。等那個人來了,你就把這個原布卷子交給他就行了。」 玉娥道:「你說了許久,這個人是誰,我認得嗎?」 桃枝道:「你自認得,就是你們所說他是我的愛人,那位於水村先生。他究竟是不是我的愛人,大概你們可以知道。」 玉娥聽了這話,心裏才恍然大悟。原來她把這些畫拿出來,是和這位於先生翻了臉。若是代她轉送東西,倒未免有點幫助桃枝的意思了。因之手裏雖然接著了東西,臉上卻現出了一些躊躇的樣子。桃枝道:「你怎麼樣?怕擔任這一分擔子嗎?」 玉娥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倒不是,為了這一層,只是……」說到這裏,以下她無話可說了。桃枝道:「你還不是怕擔任這一分重責嗎?你放心,不要緊的,我會寫信告訴他,把話說得清清楚楚的。」 玉娥拿了畫在手上,只管沉默著,不能夠答覆出來。桃枝笑道:「你只管放心,我決不能為了這一點小事,連累你受罪。你和我交朋友,也有不少的時侯了。當然可以相信,我不是一個害人的、人。」 玉娥謙遜了幾句,也就不能向下再說了。到了這時,桃枝已經沒有一點憂愁之色,倒邀著玉娥出去,吃了一頓晚午飯。在當天晚上,她又坐了到上海去的夜車,離開南京了。玉娥聽了她的話,果然保持著那布卷的原封,不肯透開來。 到了第三日,上午八九點鐘,果然旅社的茶房跑進來報告,說是有位於先生要見。玉娥就知道是于水村來要那卷畫稿來了。於是先夾了那卷畫迎了出來。水村正站在進門的過堂中,一見一個女子先夾了東西出來,便知是桃枝信上所說的朱玉娥了。因先點著頭道:「朱老闆,我是李老闆寫信叫我來的。」 玉娥道:「我知道了。桃枝姐臨走的時候,交給了這一包東西,讓我轉交給你。」說著,兩隻手就將布包遞到水村手上去。水村接了布包卷,且不看裏面,只向脅下一夾,停了一停,看著玉娥的臉色,突然微笑道:「李老闆就是交下這包東西來,並沒有說別的話嗎?」 玉娥道:「她晚上走的,我唱戲去了,並不知道。」 水村又停了一停,微笑道:「她沒有什麼表示嗎?」 玉娥道:「表示是沒有,只是回來的時候,哭了一頓,在床上丟了一條染著許多血跡的手絹。」 玉娥在衣袋裏一掏,掏出那條有血跡的手絹,交給水村。他先吃一驚道:「呀!這些血!」 然後接著手絹道:「是哪裏來的這些血,她碰破了哪裏嗎?」 玉娥道:「我看她是割破了手指頭。」 水村道:「怎麼把手指頭割破的呢?」 玉娥正要答覆這一句話,裏面有人吆喚,她說聲對不一住,已經走進去了。 水村一時憂恨交集,卻不知從何說起,在這門口也站不住了,夾了那一卷畫,連忙回夕照寺去。因為包得很緊,在路上來不及打開來看。到了家之後,將布包趕快打開,發現了油紙,展開了油紙,才看到是自己的畫稿,又吃了一驚。再將畫稿一張一張清理出來,完全是自己放在各畫紙店裏寄售的。有些畫稿後面,還貼有小紅紙條,上面寫明寄售的店名。哦!這可以明白了,一定是她在各書紙店裏收買去的,怪不得曾有一家書店說,是個女子收買去的了。那末,其餘各書店,當然也是如此。這樣想著,在家也坐不住了,複自走出門,向以前寄售的各家書紙店去探問,果然所說一致,都說是一個青年女子收去的了。再問問那女子的形狀,和桃枝的相貌,果然差不多。這樣看來,決定是她,否則天下沒有這樣湊巧的事,總是一個年貌相同的女子把畫收買了去。這一定是桃枝看我很窮,才把自己犧牲色相換來的錢,暗中來救濟我。這種苦心,待我真不錯,但是我卻糊裏糊塗,一點也不知道,真是辜負人家一片好心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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