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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小香低聲和太湖道:「我們去嗎?」

  太湖到了此時,總不忍過拂新夫人的意思,只得點了一點頭。小香究是姊妹情重,那裏忍耐得住,得了太湖的同意,立刻就走進旅館,直找二十四號。太湖既來不及阻止,自然是在後跟著。

  在電燈下三人一會面,桃枝站在房門口,卻突然向後一退,帶了吃驚的樣子道:「原來李先生!」

  太湖笑著點頭道:「小香一定要見你,我也不便攔住。」

  桃枝一看他們這情形,心裏就全然明白。因笑道:「就是你二位同到杭州來的?」

  小香笑道:「是的。」

  桃枝由小香身上看到太湖身上,微笑道:「那末,大可恭喜的了。」

  太湖站在房門口,卻不肯走進來。笑問道:「就是李老闆一個人住在這裏嗎?」

  桃枝點頭道:「你只管進來,正是只有我一個人。我現在遇事都公開,縱然不是一個人,你進來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說著,向他連連招了幾下手。太湖看了這個樣子,只得走進來。這房間很小,不是上次那家旅館裏,那種排場了。在燈下看看桃枝的臉色,顴骨隱隱現著,臉瘦了許多。身上穿了一件淡青舊紗長褂,更陪襯得很是憔悴可憐。她趿了一雙細草的拖鞋,走路似乎一點氣力沒有,見人勉強笑著,把那雪白的牙齒,露得更多一點了。

  太湖看到她心裏的憂悶隱隱都在眉峰眼角,和上次見著她那種高興的情形,完全是兩樣了。小香走上前,緊緊握了桃枝的手,搖撼了幾下,然後二人手搭手一同在軟椅子上坐下。太湖目光在屋子周圍看了看,也就在對面椅子上坐著。小香是個不會說話的人,肚子裏有許多話要問,又不知從那一句話問起,只是看了桃枝。桃枝雖然有話可說,覺得這裏面曲折太多了,也不知從那一句話說起。太湖昵,他不知道桃枝現在是如何一種環境,也不便問。因此三個人默默相對,都不說話了。

  桃枝笑了一笑,接著又皺了一皺眉毛,歎口氣道:「我現在是得樂且樂,我完了。」

  小香望了她的臉色,遲疑了許久道:「你寫信給我,你還說你很好呀!怎麼突然消極起來哩?」

  桃枝望了他夫妻二人,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噯!一言難盡。」

  太湖道:「我又要多兩句話了,李老闆你見怪不見怪呢?」

  桃枝搖著頭高聲道:「不見怪,你說罷。」

  太湖望了一望小香,小香卻向他皺著眉毛,太湖只得又默然了。桃枝向小香微笑道:「你又賣什麼關子呢?就讓他說罷,李先生你只管說。」說時,將腳在樓板上點了一點,表示她的決心。太湖微笑道:「這大概是不要緊的了。李老闆,我問你一句話,你那天約著到我旅館裏來談話,怎麼不辭而別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不必你問,我也知道你會怪我的。這不是我要走,是人家逼著我走的。然而事實上並沒有走開杭州,不過是調了城裏頭一家旅館罷了。我那個日子,圖著萬載青長得漂亮,有眼無珠,非嫁他不可。哪裏知道他早有了未婚妻,而且還有個愛人,在我調旅館的第三天,他的未婚妻,追蹤到旅館,三人當面談判。據她說,她還不知道是我,以為是萬載青另一個愛人呢。她倒很文明,當面問萬載青,這三個女人之中,你究竟愛那一個?你猜他說一句什麼話,他說那倒無所謂。他的未婚妻便板著臉說,愛情這樣重大的事情,怎麼會是無所謂?

  不行,你得說一句,究竟愛我不愛?這很容易辦,愛是一個字,不愛是兩個字,難道這種話,你都不會說嗎?他讓他未婚妻逼得無奈何,到底說了一句當然是愛你。她就對我笑著說,李女士,你聽見沒有?我氣極了,就問萬載青為什麼偷著和我發生肉體關係?他不但不道歉,倒說我並不是處女,那沒有關係。我氣極了,拿了茶碗,就砸他,他逃跑了。倒是他的未婚妻告訴我,她父親是個師長,所以萬載青心裏不愛她,口裏也不會說的。她也看透了萬載青的為人,決不嫁的了。我這一氣,氣丟了半條命,不但不好意思回南京,而且也不好意思見萬有光。我只得打發我嬸娘先到上海去,看看有什麼機會沒有?如有機會,我只有到上海去找出路的了。我身上還有幾個錢,我暫在杭州住幾天,樂上一樂罷。真是巧,偏又遇到了你二位。」

  太湖笑道:「現在你不登高山,不現平地,你可以知道水村待你不錯了。」

  桃枝微笑道:「大概除你外,男子都是這樣,見一個愛一個的。」

  太湖道:「水村也是見一個愛一個嗎?你有什麼證據?」

  桃枝指著小香道:「不用我說,你問她,她知道的。」

  小香不待太湖去問,連搖著手,站起來道:「這是一個絕大的誤會,我說的那個姑娘,和于先生沒有什麼關係,是他朋友莫先生的愛人。我以前也不明白,這次太湖在南京和他們照了幾張相,而且有合影的,這就很可以作為一個證據了。」

  桃枝頭一偏道:「真的嗎?」

  太湖道:「怎麼不真?你假如不信,可以到我們旅館裏去看他燈照的相片。」

  桃枝聽了這話,倒心裏軟了一大半。太湖也明白了這件事誤會的經過,因把新野與丁二姑娘兩人認識和戀愛的過程,詳細說了一遍。桃枝越聽越對,全是自己的錯,到了最後就問道:「既然是我錯了,我也就不去怪他,為什麼他對我的態度,那樣的冷淡呢?」

  太湖道:「這或者還是你的錯吧?那時侯,你天天追著萬有光,不但老於看了,心裏不受用,就是我事外之人,看了也不願意。」

  小香臉一紅,向他低聲道:「這過去的事,還有什麼可說的。」

  太湖一想,果然這事研究起來,是不免牽涉到夫人身上去的,這也只好不向下說了。

  桃枝到了這時,又是不說話,沉鬱著臉,只管低了頭。久而久之,忽然哇的一聲,哭將起來。這一聲哭,不但小香不解所謂,連太湖也莫名其妙。她卻執著小香的手道:「妹子,我是怎麼好呢?」

  小香被她握手,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還是太湖插嘴道:「事已作錯了,那也是沒有法子挽回來的,現在只有大家想法共圖補救。水村那個人雖然個性很強,只要說出一個理由來,他沒有什麼不心服口服的。你現在且說願不願和他言歸於好?」

  桃枝垂著淚,卻是許久不能說話。小香道:「無論多難的事,都有一個轉圜的法子,難道象你和于先生那樣要好,他就能堅持到底,硬不和你和好嗎?」

  桃枝道:「不是那個問題,我自己槽踏自己,糟踏到了這種樣子,我那有臉去見人呢?」

  太湖道:「那不成問題,彼此只要相交以心,愛情是不應當在形式上去追求的。」

  桃枝也沒有多說話,只是低頭不語。太湖和小香又勸解了一回,因為夜深了;只得告別回自己旅館,約了明夭再來會晤。

  到了第二日,太湖小香再去看桃枝,桃枝已經走了。茶房問明瞭太湖姓李,就交了一封信給他。太湖拆開來看,上寫是:

  太湖先生:
  你們回旅館後,我想了一夜,實在不對。我只有趕快到南京去,投在水村的懷裏,向他去懺悔罷。我嬸娘若是今明到杭州來了,請你告訴她。香妹不另。
  桃匆上

  太湖和小香不免又議論一番,覺得她做事,真任性極了。但這事在桃枝看來,實在不是任性,只是滿腔對不起水村的念頭,要去和他賠罪就是了。她坐了通車到達南京,在垂揚旅社歇了一晚,次日起了一個早,便坐了人力車,直向夕照寺來。下車之後穿過竹林子,首先看到梁家門外,已經老綠油油,所有高高低低的瓜棚豆架,都被那肥大的葉子,遮得密密層層的,只剩了一排屋簷在外,門口那兩棵垂柳,樹條拖得極長,一直拂到地面上來,不多時侯不到這裏面,情形似乎有些變動,然而也說不出有多大的變動。不過到了此地,腳步自然放得慢了。心裏原想屋子裏走出一個人來,然後讓那個人引了進去,但是靜悄悄的恰是沒有人出來。倒是在這個時侯,乒乒乓乓,有一種絲弦聲送人耳鼓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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