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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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村道:「那倒不要緊,他早就對我說了,我捧女角是自己不量力。不過一個人要講到行其心之所安,只管認定自標,雖然辦不到什麼結果,心裏要作的事,已經作了,這也是一樂。他現在是樂到極點,打破了飯碗,到上海去飄流去了。秦老闆倒不要替他過不去,只要他發了財,也有鈔票,也有鑽石戒指,他那一點小小的犧牲,總也補得起來。」 小香見他的臉色,雖然還有笑容,但是聽他的口音,句句言中帶刺,好個難受。便站起身來道:「我今天來有兩件事,一件是和于先生道謝。還有一件,是報告你一個消息,就是桃枝病了。」說到這裏,新野已經在廟裏借了油回來。油瓶子裏面,已經有了東西,這就用不著遮掩,將瓶子放在一邊桌上,搶過來和小香周旋。因道:「李老闆病了?沒有聽到這個消息,是那一天病的呢?」 小香道:「是前天晚上病的,病勢很重。」 新野道:「她的戲怎辦呢?」 小香道:「病是沒有法子的,只好請假了。昨天一天都沒有起床。」 新野道:「這樣子病勢不輕呀!」 小香道:「自然是不輕,燒起來,還胡塗亂說呢。」 新野道:「胡塗亂說什麼呢?」 小香將手拿著的一條手絹,只管搓挪不已,眼睛可就瞟著二香的態度如何?二香那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,並不動聲色。小香便用手指著水村道:「總念的是他。」 水村先聽她所說,還是坐在那裏微笑,及至小香說了桃枝念他,不由昂著頭,大聲打了一個哈哈,站將起來。新野倒呆了,明知他和桃枝感情不大好,然而人家病裏念他,總算不錯,也不至於哈哈大笑起來呀。因問道:「你笑些什麼?」 水村拍著手笑道:「我怕我活的不久長了。據秦老闆說,李老闆昨天病了一天,沒有起床,而且還燒得糊塗亂說。但是我昨天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,在一家旅館門口,看到一個美人兒從裏面出來,我以為是李老闆呢,原來錯了。青天白日,我連人都看不清楚,豈不是精神渙散的原故。幸而我沒把這話告訴你,要不然,今天對證起來,還要說是我說鬼話呢?人窮不得,窮了什麼事也會出毛病。」說畢,又哈哈大笑一陣。 小香見水村識破了機關,料是他不能去看桃枝的,而且他再三的挖苦,也實在難堪。便點點頭笑道:「于先生,再見了,我謝謝你呀。」說畢,也不管他們送不送,留不留,跨上腳踏車,如飛一般跑向垂楊旅社來。將車子放在天井裏,三腳兩步走進桃枝屋子裏,板著臉,就向椅子上一坐,而且把身子偏過去。 桃枝早上無事,拿了一本《紅樓夢》看,正看到俊襲人含嗔箴莽玉的一段,想到男子縱然是心腸硬,只要女子們肯用一些手段,沒有不把他軟化過來的。于水村是個長於藝術,富於感情的人,雖然一時為村姑所迷,然而我自信,除了以往的歷史,有一點墮落,其餘的事,當然賽過一個莊稼姑娘。今天小香親自去報告我的病信,他不能不來。小香是騎腳踏車的,當然先回來。回來之後,我還少不得要裝出一點病容來才好。她這樣想著,正躺在床上出神,不料小香進門來,竟是一聲不言語的坐下。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:「怎麼樣?倒有些生氣的樣子。」 小香臉向著壁子,半晌才道:「就是你嗎!一定要我去。碰到活鬼,倒這樣一個大霉……」說到這裏,她嗓子眼一哽,忽然哭了起來。桃枝看見她哭,倒呆住了,便道:「究竟什麼事呢?你吃了人家什麼虧?你說呀!」 她不說倒也罷了,她一問之後,小香索性鼻子裏息率有聲,哭將起來。桃枝什麼也不說,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,因道:「你哭罷,我看你哭到什麼時候為止?」 小香聽她如此說,才用手絹擦了一擦眼睛,將身子坐正過來。桃枝微笑道:「這樣子,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了?你不要慌,慢慢的說,若是有出氣的機會,我一定和你出氣。」 小香道:「出氣嗎?沒有那樣容易的事!」說著,又流下兩行眼淚來。桃枝也板著臉道:「那你就哭罷,不必說了。」 小香見她已生氣,這才把到夕照寺梁家去所聞所見,一齊告訴了桃枝。 桃枝聽的時候,一聲也不言語,只是靜聽著,那臉上的顏色,紅一陣,白一陣,又紫一陣。小香說完了,桃枝鼻子裏哼著,冷笑一聲道:「就是這樣幾句話,他也說的實情呀!生什麼氣?交朋友說得攏,多交些時候,說不攏,少交一些時候,這有什麼關係?他既是不高興我們,我們以後少和他來往就是了。」 小香擦著眼淚道:「你倒寬宏大量,你是沒有看見那神氣。你若是看見那神氣,比挨打還要難受,你就非生氣不可了。」 桃枝坐在椅子上,將手拐子靠了椅背,撐著自己的頭,默言無語,約莫靜默了有十分鐘,桃枝突然問道:「小香!你看那個鄉下姑娘,究竟長得怎麼樣?比我長得好嗎?」 小香覺她這話問得太有趣,倒情不自禁地噗嗤一聲笑了。桃枝道:「你笑什麼?我問的是真話。憑我自己看人,拿鏡子裏的影子和人打比,那是不行的。你站在旁邊的人,把我兩人一打比,說一句公道話,究竟是那個比那個漂亮?」 小香見她臉上一點笑沒有,正正經經地問這句話,倒不容不答覆,便道,「自然是你比她漂亮。」 桃枝道:「說我比她漂亮,就說我比她漂亮,為什麼還用上自然是三個字?」 小香道:「因為不說別的,單是你的皮膚,也就比她白得多。俗言道得好,一白蓋三醜,還不自然是比她漂亮得多嗎?」 桃枝笑起來了,點著頭道:「你這話有理。」說著,真個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身子突然向上一站,將桌子一拍道:「好個負心的于水村!我為你費了多少心機,受上多少氣,原來你倒是拿我開玩笑的。哼!我李老闆也不是甘心讓人家欺侮的!」說著,坐了下來,也一掉身子側過去坐著。小香見她臉上紅得如喝了酒一般,便道:「你也犯不上生這樣大氣,你不是說了嗎,交朋友,說得攏,就多交些時候,說不攏,就少交些時候,彼此拉倒就是了。你的意思怎麼樣?還打算找著他講理嗎?」 桃枝坐著默然了許久,忽然掉轉身子來,微微笑道:「我真和他去講理不成?一個茶客,不和一個歌女要好,歌女有他什麼法子?算了,不談了。」 小香道:「他也不能算是我們茶客,不過是平常朋友罷了。」 桃枝道:「朋友不和朋友來往,這更沒有關係。一醉解千愁,我們來喝上兩杯罷。」說時,她就在櫥子下層,找出了一瓶酒,順手拿了一隻茶杯,就向杯子裏倒下大半杯酒來。右手還拿了酒瓶,左手就端了杯子要向小香面前送過來。小香連連搖了幾搖手道:「怎麼好喝空肚子酒?」 桃枝道:「你不喝,我喝!」 一仰脖子將酒喝了一半。小香向前連忙將酒瓶子奪了過去,笑道:「你嬸娘不在家,你就發瘋。她回家的時候,若是看到你一副醉樣子,她要說是我回來挑撥的是非,我可受不了哇。」說著,把酒瓶子放到櫥裏去,用背抵了櫥門。桃枝將茶杯子裏所剩下的酒,索性一口喝了。哎了一聲,將杯子放下。笑道:「你懂得什麼?人生不過是幾十年光陰,小的時候,不會快活,老的時候,不能快活。趁著青春年少,我們不快活幾天,等待何時?男子還罷了,不上四十歲,還不見得老,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就無用了。我們到三十歲還有幾年,有快活不快活,那就遲了。今天下午邀幾個人來打四圈罷。」 小香笑道:「你又發了瘋病了。」 桃枝笑道:「要瘋才好,不瘋不痛快。你想那瘋子,天不怕,地不伯,糊裏糊塗的過日子,多麼快活!」 小香道:「我應該回家去了。再不回去,我娘又要找我,我不和你說這些無謂的話了。」 桃枝道:「你娘找你又怎麼樣?大概不能治你的死罪吧?我看不如胡鬧一陣,挨打就挨打,坐牢就坐牢,只要我身體能自由就行。」 小香道:「越說你越瘋了,我不和你說了,我走了。你可不要喝酒,喝醉了,連累我,招你嬸娘的怪,你心裏也說不過去吧?」 桃枝笑道:「既是你怕我嬸娘怪你,我就不喝酒了,你放心走罷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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