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小香見她說話的程度,很是誠懇,果然就放心走了。

  小香走了之後,桃枝突然打開櫥子,把那一包袱畫稿拿了出來,手上拿了一盒火柴,送出後門。走到秦淮河岸上,將包袱放在地上,解了開來。先抽出一張,打算擦了火柴,先做引火之物,然後把其餘的稿子,一張一張添了上去燒著。不料抽出來的這一張,正是畫面朝外,畫著一個飛著向下的蝴蝶,簡直象活的一般。桃枝看著很好,索性將這張畫完全打開來一看,原來是一幅《流水落花圖》。那水面上參差著幾行水草,是個水流之勢,落紅片片,有在半空裏的,有在水面上的,有的是全花,有的是半朵,有的是一瓣,五隻大小蝴蝶,追著花片兒飛。那畫上題了有一首七絕,乃是:夕陽影外滿江紅,尚有餘香逐晚風,流水落花春去也,依依幾個可憐蟲。

  桃枝雖不會作詩,漢文的根底,尚不十分淺薄,這二十八個字的意思,自然是懂得。覺得水村的畫,是這樣的好,文字也不錯,這個人就讓他如此埋沒了,真是可惜。拿著一張畫看了幾遍,放到一邊,心想就是要燒,這張也把它保留了。又抽出一張別的畫來,看上一看,覺得各有各的好處,燒了未免可惜。歎了一口氣,把這些畫,依然包在一處,提了回房去。在她的意思,本來想把這些畫燒了,出一口惡氣。現在把畫提了回來,不能趁自己的心願,又加上了一悶。於是在椅子上,半靠半躺的坐著,深深的皺了兩道眉毛,一言不發。

  這時孫氏回來了,見她這種樣子,便問道:「你今天一人在家裏,又沒有人招惹你,怎麼你又生氣了?」

  桃枝停了一停,才道:「並沒有那個得罪我,只是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發悶。」

  孫氏道:「你一個人發什麼悶?」

  桃枝道:「要發悶,自然是一個人,兩個人就用不著發悶了。」

  孫氏道:「我不知道你會發悶,我要知道你會發悶,今天我在家裏陪你,就不出門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什麼?你在家裏陪我?」說到這裏,眉頭松了一松,笑起來了。孫氏道:「唉!我知道,說來說去,你必定要那個姓於的陪你,你才算痛快呢。」

  桃枝臉一沉道:「你放心,以後我不找姓於的了,以後你不要當著人的面,提到姓於的。」

  孫氏心想,這可奇了,她居然不高興姓於的起來。但是也不知道是真話假話,便笑道:「那個人也不壞呀?」

  桃枝道:「你不必用話來試探我,說不和他來往,就不和他來往。我和他斷絕來往,不正是合了你的心嗎?」

  她這一說,孫氏倒沒有什麼,門外卻有一個人大笑進來。這個人進門,又要引起無限的風浪來了。

  ▼第二十六回 偉大規模謁陵論豪傑 逍遙伴侶訂約訪湖山

  這個哈哈大笑進來的,正是萬有光,他走進來一拍手笑道:「李老闆你所說的,我都聽見了。既是那位於先生不能得你的歡喜,讓我使出全副精神來伺候你罷。但不知我這番熱忱,能不能夠蒙你容納?」

  桃枝也不起身,自讓她嬸母去忙著招待,只笑著向萬有光點了一點頭。萬有光笑道:「並不是我有意偷聽你的話,因為我走到房門口,聽到你說話的口音,好象是生氣,我不敢突然走進來。後來仔細一聽,並沒有什麼不能告訴人的事,所以我大膽進來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唉!作歌女的人,又有什麼可告訴人的,又有什麼不可告訴人的,無非是那麼一回事。你以為我和姓於的翻了臉,你是去了一個情敵嗎?」

  萬有光微笑著,沒有作聲。桃枝笑道:「縱然去了一個情敵,但是我並不認你作情人,你還是你,我還是我,你縱然高興,也是空高興一陣了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這也無所謂空高興真高興,只要我自己認為是高興的,就是作了一個夢,也是快活的。」

  桃枝道:「果然如此,你這話倒是中聽的。你雖然有錢,倒沒財主佬的脾胃。而且你所說的話,很有點西洋人談愛情的口味,倒是受聽。」

  萬有光從來不曾得著桃枝這樣連誇獎幾句的,這時候心裏的高興,倒真是實實在在,只管笑了起來。桃枝笑道:「你今天痛快,我今天也很痛快。你坐了汽車來沒有?」

  萬有光看那神氣,心中已領悟了一大半,連道:「坐車來的,坐車來的。」

  桃枝道:「那很好。你請我的回數太多了,我應該還一還禮。我今天還沒有吃飯,現在,我們一路吃館子去。吃完了,你陪我出城到中山陵明陵去玩玩……」

  孫氏聽到,連忙在一邊插嘴道:「呵喲!出城去,趕回來唱戲,來不及了吧?」

  桃枝道:「來不及要什麼緊?你只要說是和萬行長一路游山去了,金老闆就不會說什麼的。」說到這裏,向萬有光微笑道:「有錢的人真好,連後臺老闆都歡喜你。」

  萬有光對她這話,既不好否認,又不能承認,只是微笑而已。

  桃枝匆匆換了一件衣服,向萬有光道:「走哇!這樣一件便宜事,你還有個不願幹的嗎?」

  孫氏笑道:「萬行長,你不要見怪,我這姑娘,就是這樣小孩子脾氣,心裏有什麼,口裏說什麼,你不要見怪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隨便說一句話,倒惹出你兩個不要怪。萬行長要見怪的話,慢說你只說兩聲,就說兩萬聲,也是枉然。這只有一個法子,我和萬行長灌上兩句米湯,天大的事就沒有了。」

  萬有光沒什麼可說,只是笑。桃枝竟是不謙遜,開步先走出來了。

  二人先在附近館子吃過了飯,然後同坐汽車順著中山大道出中山門,直向中山陵來。遠望到紫金山,如一座高大的翠屏,環抱著南京城。山的旁支,微微凸出一座小小的翠巒,好象是有點遺世獨立的樣子。巒頭上面,遠遠望著一座白石牆玻璃瓦的飛角墓殿,亭亭高聳,直入半空,尤覺得在紫金山外,另辟一個世界。汽車在中山大道奔馳,越近孫陵,越現出這陵墓的偉大。先看到上層的白石平臺,再看到中層的平臺,和陵旁的花圃。面前一座偉大的白石牌坊忽然現出,就到陵前了。汽車停了,下得車來,路邊已是排列下幾十輛汽車,一字兒並列。若在城裏,一定是很嘈雜,在這裏卻是絕無一點聲息。那路邊一塊小花圃,深黃淺紫的花,在陽光裏照著,別有一種風韻。幾個小黃蝴蝶飛來飛去。草裏面,唧唧的蟲聲叫喚著,在偉大的環境下現出一種靜穆的景象來。

  二人順著登山的石坡,緩步向上,這裏正有幾百個工人建築那未曾竣工的大牌坊。路邊放了許多其高過丈、二人合抱不攏的大石墩。由山邊順著下來鋪了許多木板。山上放了一架小小的機器,垂下兩根鐵纜,鐵纜有十幾丈長,縛著下面的石頭,由木板上拖上去。那石頭在地下平放著,記著數目字是25800,只看它一丈二三長,六七尺的圓徑,這數目應該是記著二萬多斤吧?上面的機器,用煤火燒著汽鍋,輪子是努力的轉動,鐵纜拖著那石頭,可是半天,也沒移動五寸。石頭邊,還有許多工人,墊石頭扶木板,照應著那石將軍。拉了一陣,機器似乎也累了,司機的人停止了輪子轉動,工人們也休息了。桃枝閑閑的說了一句道:「這石頭不是紫金山的,是哪裏來的呢?」

  工人道:「遠了,是香港來的。」

  桃枝道:「呵喲!這樣大的石頭,由山下拉上去的,已經是這樣費力,由香港搬到這裏,飄洋過海,那要費多大的事呢?」

  工人道:「這樣一塊石頭算什麼?這樣大的石頭,有好幾十塊呢。」

  桃枝望著萬有光伸了一伸舌頭。

  二人又向上去,經過寬敞平滑斜的長坡,見兩邊的陵園,栽的新樹漫山而過,越陪襯著這陵墓規模偉大。腳下登著石階,約莫有一大半的級數了,萬有光就微微喘著氣。桃枝倒沒有什麼感覺,帶走帶跳,一直走到石階上層的平臺,回頭望著萬有光還站在石階正中休息呢。這平臺四周圍著白石欄杆,幾十方丈平面,甚是開闊。正面三座陵殿的圓門,高瞻遠矚的開著,門外配著大銅鼎和幾個武裝衛士,自有一種威嚴,令人說不出來。桃枝不敢貿然走進去,只在平臺上徘徊,許久,萬有光才走上來。桃枝笑道:「我們進去看看中山先生的石像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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