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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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枝笑道:「事情過去了,也就過去了,還提它作什麼?多一事不如省一事,我決不會告訴小香的。」 柏正修紅了臉,真也不好說什麼。 因為萬有光也跟著來了,桃枝將小箱拿過來,放好了畫稿,說了一聲有擾,提著箱子趕快就走出旅館來。雇了人力車,先不回家,一直就到小香家裏來。小香坐在一張靠窗戶的桌子邊,用兩隻手撐了頭,正望著天上出神。見桃枝提了一隻小箱子匆匆進來,連忙站起來問道:「你要到那裏去?」 桃枝且不答話,牽著她一隻手,低聲笑道: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。你的那副累贅,我給你送掉了。」 小香低聲道:「是那兩件東西嗎?你怎樣送掉的?」 桃枝道:「我今天借了一個原故,到他們旅館去,我就把東西帶在身上,預備到了那裏,看事行事,等了許久,卻是沒有機會。後來柏正修,他願意借箱子我裝畫稿,我就跟著到他屋子裏去。他把箱子裏東西,倒在床上,我把戒指鈔票向字紙堆裏一塞也就行了。偏是他掉了東西在床下,我借著替他尋東西,把戒指藏在床下,又假裝錯坐在床上,把鈔票塞下去,真遮掩得一點痕跡沒有。你惹的這一樁禍事,總算完了。」 小香連點著頭道:「謝謝你,但是你把這些畫稿又拿回來作什麼,你不是要和于先生賣了嗎?」 桃枝向門外看看,才問道:「你母親在家沒有?」 小香道:「不在家,你有什麼秘密話,只管說。」 桃枝將小箱子放在椅上,向旁邊一張靠背桌子上靠了坐下,很疲倦的歎了一口長氣。搖了一搖頭道:「我現在不知道要怎樣辦才好。」 小香道:「你肚子裏滿是春秋,怎麼倒會弄得沒有辦法?」 桃枝道:「我的事你自然是知道。我對於水村是從心眼裏愛出來,但是他不但不愛我,而且還引了別一個姑娘,天天在家裏胡鬧,我愛著他還有什麼意思?」 因把那天早上到夕照寺去遇到了丁二香的話,說了一遍。小香道:「真的嗎?若是真的,這個人也就太靠不住了。」 桃枝道:「先是這樣,我還不怪他,總要向他問個清楚明白。你猜他怎麼著,他從那天起,也不來找我。和你作證人的時候,和他見面多次,他也不和我說一句話,他和我先惱了。老實說,我也恨極了他,所以把拿出去賣的這些畫稿,我要拿回來,點一把火,把它全燒了,才出我這一口氣。但是我今天聽到嚴部長老太爺說,他的畫實在好,要提拔他,要我介紹他見面。我若不介紹他吧?他那一個無生路的藝術家,有了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,把他塞死了,我良心上千萬說不過去。我到夕照寺去找他吧,我又抹不開這面子。你說叫我怎樣辦?」 小香道:「你幫我的忙幫大了,我就不能幫你一點忙嗎?這樣吧,我和你去走一趟罷,看他怎樣說?」 桃枝道:「你真能和我去嗎?」說著便站了起來。小香道:「這也並不是什麼困難之事,去就去,還有什麼真假?」 桃枝道:「你若是能去的話,那就好極了,不過我就這樣舒舒帖帖的軟下來,我有些不服氣!你去的時候,必得試他一試,看他對我是不是還有點愛情?」 小香笑道:「你的醋勁真也大,非鬧個水落石出不可。」 桃枝笑道:「不錯,我是吃醋,但是同一樣的醋,要看怎樣吃法?吃醋的人,那才見得愛情專一。」 小香笑道:「你吃醋也好,吃醬油也好,我管不了這些事。你倒是告訴我的主意,我要怎樣去試他?」 桃枝偏著頭望了窗外的天,點著一隻腳,沉思了一會,笑道:「有了,你只說我有病,病裏很念他,他得了這個信,總不好意思不來。」 小香道:「就是平常交情的人,聽到一個朋友害病,也不能不來敷衍一下,你說是不是?」 桃枝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倒是勾引他來了。今天是來不及了,請你明天一早去一趟,就是你娘知道,我想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 小香道:「當然沒有關係,好在姓李的走了,她也很放心我去的。」 桃枝一撇嘴道:「這麼大姑娘了,不放心又怎麼樣?」說著,她就很高興的回去了。 她心裏這樣的放心于水村不下,反過來在於水村一方面,他也是不放心桃枝的態度。他在這天上午,因去訪韓求是不遇,順路借著看朋友為由,曾到高升旅館去了一趟,要偵察萬有光的行動。偏是在這個時侯,桃枝在樓上提了一隻箱子下來,水村一見她,立刻掉過臉去,看那水牌上的住客表。桃枝出門以後,水村才回夕照寺梁家去。這個時候,秋山在醫院裏又出了一點雜症,費用更是擴大,秋華一時籌錢不出,只得把菜地押去一半。那辦法,就是這一年之內,現在生長的菜,歸了押主不算,菜割去之後,也讓別人栽種,所以事實上,也是竭澤而漁。依著于水村和莫新野,大可以全數押了。 秋華一想,若是全押去的話,賓主之間,遇到斷炊,就一點出路沒有,因之只押了一半。兩個種菜的長工,也讓押主轉雇去了一個。一個長工挑菜上街所賣得的錢,實在不夠三個男子吃喝。秋華陪著丈夫在醫院裏,又不知道家裏的窘狀,而且以為莫新野于水村是不會客氣的。縱然吃不飽、他也會找著法子。但是水村、新野想著,梁氏夫妻受困在醫院裏,不能幫人家的忙,怎麼還能去找人家呢?因之早上睡到九點鐘才起,把早上這頓飯省了,等上街的長工將菜送到市上批發完了,帶了米回來,然後再吃午飯。 這天水村本因如此困守下去不是辦法,所以一早去訪韓求是,請他想個最後的法子。明知求人家幫忙,已不下六七次之多,連他都有點受累了,但是為一勞永逸起見,也不得不去找他一次。不料到了韓求是寓所,他已奉命出差到江北去了。回來之時,又碰到了桃枝,失意的人,加倍失意。早上只喝了一碗開水出去,又渴又餓,匆匆跑了回來。只見莫新野抱著琵琶坐在野竹林子裏草地上,繃冬繃冬,有一下沒一下的彈著。水村拿著草帽在手上搖了兩搖,皺了眉頭道:「你還快活得起來嗎?」 新野提了琵琶站起來笑道:「你苦惱,我也不快活。但是一點吃的也沒有,長工到現在又沒有回來,等得真是煩不過,所以我拿琵琶來彈解解悶。」 水村道:「我們不是悶,是餓。彈琵琶可不能飽肚子呀,我們到廚房裏去找找,能找出什麼東西來,也未可知。」 莫新野抬起手來,在頭上自打了幾個爆栗,笑道:「我這人真是想不開,怎麼就不知道找一找呢?」 趕快回去放下琵琶,和水村一路到廚房裏去,長工不在家,旁邊這三間披房,就是冷寂寂的。廚房門敞開著,走了進去,那一個泥灶,仰著兩口空鍋,鍋底上有點兒水,許多灶螞子,在鍋裏鍋外跑。灶口上倒堆了兩捆乾柴,可是打開碗櫥來看,裏面全是空碗,醬油香油瓶子一律空著,只有一個瓦罐子,裝了一撮鹽,板上擱著一塊老薑,此外什麼也沒有。案板上有幾個大缽大盆,有扣著的,有蓋著的,揭開來,都是空的。新野道:「吃什麼呢?難道用水煮那一塊老薑吃?」 水村道:「別忙,有糧食,也許不放在廚房裏,到長工屋裏去找找罷。」 於是兩個人又到長工屋子裏找了一頓,也是沒有。最後找到上房裏去,在一個小瓷器缸裏,找出了三四兩麵粉,這是秋山打漿子用的。水村拿著瓷缸,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真是羅掘均空了。只好等長工回來再說罷。我實在渴了,先燒一點開水喝罷,水總是不窮的。」 新野笑道,「二香不來,我也是無聊得很,幫著你去燒水罷。」 二人同到廚房,新野擦乾淨了鍋,加上水,水村就坐在灶口前燒水。 把水燒開了,又沒有茶葉,只好舀了一瓷壺開水提到大門口去,兩個人帶著茶杯在階簷石上坐下,各斟了一杯開水,捧在手上,向竹林子外的人行路看去,以為那賣菜的長工總快回來了。不料等了又等,始終不見他的影子。水村急不過,背了兩手在菜地裏徘徊起來,忽然拍掌笑道:「我們這種人,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,肚子餓了,只要是能吃的,什麼也可以充饑,何必一定等賣菜買米的回來,你看這:北瓜藤上,不是結著大小的北瓜嗎?我們拿一個去切了一煮,加上些麵粉,吃他個糊裏糊塗,豈不是好?」 莫新野笑道:「我這也是餓瘋了。眼見有可吃的,倒不知道吃,真是怪事。」說時,搶著在藤上摘下一個北瓜來,就向廚房裏走。二人到了廚房裏,依然是水村燒火,新野在鍋裏放下半鍋水,然後將北瓜削了皮,切方寸塊兒,放到水裏去。水開了。鍋蓋縫裏透出那熟瓜氣味來,真是好聞。水村由灶下鑽出,滿頭是汗,拿了一條手絹不住地擦著額頭,笑問道:「熟了沒有?香得很,我嘗一塊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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