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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桃枝女士芳鑒:

  此次小香女士事變,鄙人一時憐其愚妄,出面為之作證。雖時社會言,不免獎勵作惡,然而為以往愛惜小香起見,失之於正誼者,猶可求得愛情上之安慰于萬一。好在失竊者囊有巨金,此區區損失,原無礙於其事業也。

  鄙人求心之所安者,既已得之,更複何求?

  昨聞女士言,鄙人如不與小香女士結婚,恐為社會所不許,若與小香女士結婚,又無力養其母女,勉強促成,後患何堪設想。女士謂將來樂不敵苦,鄙人固已知所擇矣。至於兄妹二字,言之未免可笑,小香女士,何必要此一兄,鄙人亦無須添此一妹,畫蛇添足,當知所止。

  若以鄙人在京為礙事,鄙人孑然一身,四海可家。對此冠蓋憧憧之區,實亦無所戀戀,發此信時,鄙人已登車赴滬。請轉告秦女士,前途無量,好自為之可也。余心照不宣,即祝進步。

  李太湖手上

  *

  桃枝將信看完,心想,他不寫信給小香,倒寫信給我,這或者為了小香不認識字的原故。但是這信對我,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好感,難道我也得罪了他不成?這且不管,既是他為著小香躲開了南京,這犧牲更大,也可見得他正是愛小香,有這種好人,失掉了總是可惜。這樣想著,立刻就到小香家來,把信解釋給她聽。小香聽了,只是默然,許久,才問一聲道:「他要到上海去,能找著事嗎?」

  桃枝道:「他信上說到上海,未必就是到上海。若說在上海找事,那難說。有許多本事的人,在上海找不著一飽,又有許多沒有本事的人,在上海發大財,所以這很難說,是看機會而論的。」

  小香道:「設若他找不著事,倒是我害了人家。」

  桃枝道:「這算你說一句良心話。但是為女人所害的。也不只李太湖一個,你倒不必心裏難受。象他這種人,既有良心,又有本事,也不至於就沒有飯吃。」

  小香道:「你是知道的,並不是我不嫁他……」

  桃枝皺眉道:「我們自家的事,大家都知道,還用得著洗刷嗎?」

  小香一句話,就被她攔頭一棍,打了回來,這也就無可說的了。桃枝將信交給小香道:「留著罷,作個好紀念品。總不要忘了人家,才對得住人家呢。」說畢,桃枝自回家來。

  這天晚上,小香又恢復了工作,登臺清唱。她這一件案子,本已轟動了社會,大家聽說秦小香登臺,都要看一看她是何種態度,所以這晚,六朝居的茶座,上得很好,只是沒人點戲而已。這天茶座上,萬有光也來了,可只是他一個人,並無別的朋友。桃枝唱時,他點了十個戲,順便和接錢的老劉遞了一個信,說是今天有點事要到旅館裏來看她。桃枝一想,自從鬧了這場官司,他也有好幾天不曾上座點戲了,今天一人前來,一定有點原由,因之回家先預備好茶煙,專等客來。

  到了十一點半鐘,萬有光從從容容的來了。桃枝還不曾起身招呼,萬有光早是連連作上幾個揖、笑道:「受驚了,受驚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受什麼驚?只是把你們這有身分的人拖上了法庭,有點對不住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我本來想看看這件案子怎樣了結,再說為朋友也就顧不得許多了。」說著,坐在椅上,用手拍了大腿道:「李老闆,到今天,我知道愛情這樣東西真是各有緣分,只要是無分的話,金錢也罷,性命也罷,名譽也罷,總是換不來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萬行長什麼事受了刺激,又發牢騷呢?」

  萬有光道:「你說愛情要金錢買罷,有許多人花錢是買不到的了。你說愛情不要金錢買罷,那位李先生,那一樣配不上秦老闆,而且這回陪了她打官司,陪了她受拘留,結果是一怒而走,那李先生沒別的短處,就是少了兩文而已。」

  桃枝倒了一杯熱茶,遞到萬有光手上,笑道:「這真是料不到的事,財神菩薩會替窮鬼打抱不平!」

  萬有光端了茶杯,昂頭一飲而盡,兩手捧著空杯子,向桃枝作了一個揖,笑道:「我這幾句好話,不曾白說,馬上得了獎賞了。」

  自己起身將茶杯子放了,卻另用茶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,表示回敬。桃枝看到,沒說什麼,只微笑了一笑。因問道:「你何以知道李太湖一怒而走?」

  萬有光道:「我昨日下午,到下關車站送客,看見他帶著行李登車,豈不是走了?我看他同陣有兩個朋友送他,談話之中,總是罵女性去安慰他,這豈不是很顯明的失敗而去?」

  桃枝笑道:「哦!罵女性去安慰他,有罵我的沒有?」

  萬有光道:「這件事也關涉不到你頭上來,為什麼他們要罵你?」

  桃枝昂著頭想了一想,笑道:「能不罵我就更好,我心裏這樣想著,他們或者要罵我的。這個且不談,我問你,我所托你賣的畫,現在怎麼樣了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說起真慚愧,這幾天有了柏正修的訟事,沒有工夫去拉朋友,只賣了兩張,收到一百塊錢,錢我沒有帶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不必賣了,我這位朋友,他不等著錢用了。」

  萬有光抱著拳,連拱了兩下,笑道:「這實在是我的不對,把這事大意了。但是三天之內,我決可努力賣去幾張。」

  桃枝眉一揚,笑道:「老實告訴你,這個朋友,現在和我翻了臉,我不和他幫忙了。所以這些畫,我也原璧退回,不和他幫忙了。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這件事很奇怪呀,以前你對於那位朋友那樣幫忙,現在忽然和朋友翻起臉來了,是什麼原由呢?」

  桃枝昂著頭,出了一會神,笑道:「原由嗎?這也可以不必問了。你想,男女之間,好到極點,忽然又壞到極點,這豈是簡單的原因,當然是為了很重大很複雜的愛情問題。」

  萬有光看看桃枝的臉色,似乎這倒是真話,便笑道:「若事實是這樣的,我就如釋重負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這句文,我真懂得的,如釋重負,是好象肩膀上放下了千斤擔子了。我想那些畫,賣得了也罷,賣不了也罷,這與你並無多大的關係,決不能為了賣畫,你身上就負著千斤擔子吧?」

  萬有光道:「雖不是為了這個,其實也不能不說就是為了這個。」

  桃枝哈哈一笑道:「大概萬行長認為他是你的情敵。其實就是沒有他,你也不容易得著我。明天你什麼時候在旅館裏?我要到旅館裏去,把畫稿子拿回來。」

  萬有光想了許久,才答道:「我的汽車在門口等著,你同坐我的汽車去拿回來,你看怎麼樣?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房間裏有鑽石戒指沒有?仔細丟了,歌女是不能讓她進房的,你還是明天等著我罷。」

  萬有光知道桃枝脾氣的,既然如此,也就不敢多說,別惹了更重的嫌疑,約了明午十二時相會,便告辭回旅館去。

  到了次日正午,桃枝到高升旅館去赴約,萬有光的房門,大大的敞開,笑聲達於戶外。桃枝走到門外,卻向後一縮。萬有光連忙走出房來,向她招著手道:「李老闆快來,有一位老太爺要會你。」

  桃枝聽說,走進去一看,有個蒼白鬍子的老先生,頭戴瓜皮帽,穿著棗紅的夾袍子,外套玄灰大馬褂,鼻樑上架著大框眼鏡,手下還拿了一把湘妃竹的摺扇,真有些古道照人。萬有光就笑著介紹:「這是嚴正心老先生,他的大令郎是嚴部長,你知道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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