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四六


  劉氏在這裏和她姑娘說話,眼睛可就瞟著金老闆,看他說些什麼。殊不知金老闆口裏銜著香煙,兩手背在身後,在後臺無所事事,踱著大方步子,來回閑著走,對劉氏的話,就如沒有聽到一般。劉氏還想再向金老闆送些消息過去,已經是沒有了一點機會,微微的歎了一口氣。坐了一會,劉氏將小香拉到一邊,低聲道:「回頭你和金老闆再商量一下,借個二三十塊錢用用。」

  小香道:「我不去借,一開口就要看他的面孔。現在借得倒是痛快,到了下個月,哪裏又有錢從天上落下來?」

  劉氏道:「借不借由著你,我回去了。明天有人來討債,我就叫他們和你要。」說著,突然一轉身子,她自己匆匆先走了。

  小香雖覺母親有些不講理,然而她所說的,也是實情,也就無精打采,登臺把戲唱完。看看茶座上,柏正修幾個人,今天卻是沒來。心裏想著,對於錢上面,他雖然送過一點,做了衣服了。那是他自動的,自己卻沒有親自和他開口過。今天他約了我去,總又算是個開口的機會,我何妨說著試試看。這樣想著,看看時刻還沒有到十一點鐘,也不耐在這裏混了,立刻坐了車,就到高升旅館來。

  這裏的茶房,見她和柏正修不分日夜的在一處糾纏著,自是極熟的人,讓她自向房間裏去找人,就懶得費那一道通報的手續。小香走到柏正修房門口,見門是虛掩的,用手敞了兩下門,也沒有人答應。將門一推,屋子裏並沒有人,但是煙托子上,卻擱了一截香煙屁股,似乎人走出房去不久。他和萬有光,洪省民都開有房間,一定是到他們房子裏去了。且不要去尋他,等他進門來,先驚異一下子。於是把門索性關攏了,就橫在床上躺下。

  躺了約莫五分鐘之久,柏正修還不見來。因之坐起來,將一個枕頭,疊在另一個枕頭上,打算高高的枕著。不料她一揭枕頭,自己先大大的驚異了一下子。原來剛才在席上所看到的那大鑽石戒指和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,一齊擺在白被單上。她吃驚了一下,趕快將枕頭照原樣蓋上。又等了一會,不見柏正修來,心想我把兩樣全收藏起來,先嚇他一下子,看他怎樣?於是移開枕頭,先點了一點鈔票,共是十二張,便先揣在內衣袋裏,再把戒指帶在手上,枕頭自然是照原樣擺好。也不知是何原故,此刻心裏竟會砰砰跳了起來,不覺走下床來,推開房門,伸頭向各處望了一望。恰是門外一條甬道上,並沒有人來往。

  心想,這個時候,我要走了,他不會知道是我來了的。這個人把這樣值錢的東西,放在枕頭下,未免大意過分了。這種人真是錢太多了。丟了這些,也不在乎的。可是我要有了這些錢,就解除不少的困難了。她一面想著,一面手扶著門,見這裏由東角下樓最近,東角門外,便是旅館的旁門了。心裏動了這個念頭,將頭一低,就三腳兩步,走下了樓梯。雖然遇到了兩個人,乃是不認識的。下得樓來,正好有一批男女,向旁邊出去,雜在這些人當中就一齊出來。到了外面,心一動,且不要在這門口叫車子,於是走了一截路,才叫了一輛人力車,坐到夫子廟大街上,就下車了。這裏到家,只要轉一個彎。這才放下這顆心,從從容容的走回去。由馬路邊下經過的時候,碰到了李太湖在店前散步,和他點了一個頭,依然向前走著。

  她到了家門巷口,遠遠的卻看到一輛汽車停在自己門外。心裏一驚,這是少有的事,那個坐了汽車來呢?一看那汽車,恰是柏正修的。心裏念了一聲糟糕,便停腳向後一縮。卻聽到母親在門外和柏正修說話,柏正修很生氣的聲音道:「大門口的茶房說是看見她到旅館裏去的。我回房來,就不見她了。她為什麼不等我回房就走?」

  劉氏道:「柏先生,你究竟有什麼事要找她,這樣的著急?我在六朝居,回來得很早,她以後到那裏去了,我不知道。或者她這個時侯,已經到你那裏去了。」

  柏正修道:「什麼閒話!她已經跑出來了,那裏還會回去!」

  劉氏道:「她實在還沒有回來。我撒謊罷了,難道我幾家鄰居,也能跟著我撒謊嗎?」

  柏正修道:「好罷,我就在這裏等了她,不怕她會飛上天去。我告訴你,我們都是有面子的人。無論有什麼事,總要私了,不要鬧得滿城風雨才好。」

  劉氏道:「喲!什麼事呢?她得罪了柏先生嗎?」

  這時,便聽到洪省民的聲音道:「不過有點小小的誤會罷了,只要她出面彼此一說,就沒事了。」

  劉氏道:「我要各位先生幫忙的事多著呢。她回來了,我就親自陪她到你旅館裏去,這總行了?」

  洪省民道:「正修,我們先回去罷。或者她還在旅館裏,茶房不是說沒有看見她出來嗎?她娘自然是不知道,在這裏白說、什麼。」說到這裏,於是汽車響了一陣,就開走了。

  小香聽得清楚,心裏亂跳著,身邊有個縮一步的門,將身子向裏面一藏,就讓過汽車。等汽車走了,心想,現在可回去不得,讓他們拿著了,人贓兩在。幸是他的汽車快,先到我家,若是我在家裏,讓他們捉住了,怎麼辦?桃枝是有主意的,說不得了,我只好破了面子去問問她罷。這樣想著,低了頭就向回跑,心裏想著事,把垂楊旅社跑過了,自已還不知道。還是有人叫道:「秦老闆,今天忙呀!」

  小香一看,原來又跑到了美化照相館,是太湖招呼她。因喘著氣道:「喲!我跑過了。多謝!」說畢,轉身又向回頭走。

  到了垂楊旅社,大門還是敞開的,回頭看了一看,一直就向桃枝屋子裏來。到了裏面,自關上了門。桃枝迎上前,執著她的手,向她臉上看道:「什麼事,你這樣慌裏慌張?」

  小香臉色紅一陣,青一陣,同她攜手坐在長椅上。定了一定神,才道:「是我剛才到旅館裏去,因為柏正修不在屋子裏,我把他一百二十塊錢鈔票,和一隻鑽石戒指,藏在身上,要嚇他玩一玩,我溜回來了。我還沒有到家,他就先坐了汽車趕到我家門口。」

  於是把剛才聽的話說了一遍。桃枝聽時,也沉住了氣,不動聲色。等說完了,才微笑道:「你也有些胡鬧,這樣貴重的東西,怎麼可以拿著和人玩?」

  小香道:「怎麼辦呢?姐姐,請你替我送還他罷。」

  桃枝道:「我若送還他,我豈不有很大的嫌疑?我雖然喜歡打抱不平,但是這樣下井救人的事,我也不肯幹。」

  小香道:「那怎麼辦呢?我既不能送回去,我又回家不得。」說著,眉毛皺了兩皺,很憂愁的樣子。桃枝道:「這裏頭倒有個小小活路可尋,據你說,你進去的時候,有茶房看到你進去,沒有茶房看到你出來。這就很好,你可以一口咬定你沒有到旅館裏去。」說著又微笑了一笑道:「辦這種事,是要造出證據來的。第一,你可以找一個人出來對證,說是十點鐘的時候,和你在一處玩。第二,你要把現在穿的衣服,一齊換了下來。今天晚上,簡直可以不理會,到了明日,你大大方方的走了出來,說到今晚這件事,你給他個完全不知道。我想他們的證據,既不能象你那樣真確,就沒法子定你的罪。只是這個東西,總以退回人家為妙。我們要人家的錢,自然也不見得就光明,但是要用得人家心服口服。你用得人家是不服的……」

  小香紅了臉道:「這不成問題,我決計退回人家。只是說要人出來和我證明,那個肯和我出來證明呢?」

  只這一句話時,忽然有人在門外答道:「我能證明。」

  小香和桃枝,不意門外有人竊聽,倒嚇了一大跳,桃枝道:「那個在外面偷聽我們說話?」

  那人答道。「我是李太湖。」

  桃枝聽那聲音果是,便開房門,讓他進來。太湖先向桃枝抱了一抱拳道:「李老闆,恕我冒昧。我因為秦老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,我不知道她」

  「惹了什麼天禍,所以跟在後面。我剛要進門,門就關了。你們說的話,我聽了一大半,秦老闆若有用我之處,我犧牲一切來幫忙。」

  小香紅了臉站在一邊,作聲不得。桃枝不由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沒有眼力,小香也沒有眼力,人家這才是好朋友呢。」

  因對太湖道:「既是李先生願意出來作證,我們就不必客氣,但是要說哪個時候,在什麼地方好呢?」

  太湖道:「聽你們的便,我不在乎。」

  桃枝道:「光是李先生說和她在一起,這證據是不充足的,必得還要有第三個人看見才成。」

  太湖道:「這我就不敢替別人冒昧答應,我要先去問好別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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