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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萬有光還不曾答話,桃枝笑道:「你說這話,根本就不懂戀愛是什麼。認識歌女,非捧不可,捧歌女,非錢不可,既要金錢,算得什麼戀愛?」

  小香抓著她面前瓜子碟裏的瓜子,一粒一粒的,向桃枝的臉子上拋了去,微笑著低聲道:「你又發什麼狂?」

  柏正修擺了兩擺頭,笑道:「李老闆,傷心人也!」說著,將茶房泡的蓋碗茶,兩手捧了一碗,送到桃枝面前去。桃枝點頭向他相謝。他再要向小香送茶時,小香笑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

  她自己便將面前一碗茶,移了一移。柏正修笑道:「這是我喝殘了的,換一換罷。」

  小香道:「不要什麼緊,人口相同。」

  她說著,索性把桌子正中新泡的一碗茶,送到柏正修面前來。桃枝微笑道:「你們很好,相敬如賓。」

  小香不懂這句話,沒說什麼。柏正修笑道:「本來是賓,怎麼說是如賓呢?」說著,在桌子下面就用腳輕輕敲了小香一下腿。小香料著這句話是辨明的,他這一個暗示,一定是表示得意。因之也就斜過眼珠,瞟了他一下,糊裏糊塗的一笑。萬有光向桃枝道:「你看他們兩人的情形,感情在我們之上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那是當然的。」

  小香道:「這當然兩個字,怎麼樣子解呢?」

  桃枝道:「菜來了,吃得飽飽的,我慢慢的講給你聽。你要是想得轉,吃過了飯之後,不必我說,我想你一定也就想明白了。」

  小香望了她一望,沒說什麼。

  在大家這樣嬉笑之間,桌上的碗筷,都已安排妥當,大家依然是在原來的地方坐下。桃枝笑道:「今天這餐飯,是那個的東?」

  柏正修笑道:「算我請李老闆罷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絕對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的。既然如此,請秦老闆斟酒。」說著,就把酒壺送到小香面前去。笑著點點頭道:「煩你幫幫柏先生的忙。」

  小香紅了臉,不好怎說的。桃枝笑道:「這也犯不上紅臉呀!我知道你的意思,代柏先生斟酒吧,好象關係太密切了,不代柏先生斟吧,好象不給大家的面子。其實不要緊,密切不密切,在座的幾個人,大概都知道,那又何必相瞞呢?」

  她這樣一說,小香更是不好意思。柏正修拿過壺去,笑道:「秦老闆也是客,怎好讓她斟酒呢!」

  於是滿座斟酒,最後斟到小香面前,桃枝道:「我有一個問題,提出來,請教大家。敬茶敬煙敬酒,是先從疏遠的敬起呢?還是先從親密的敬起呢?」

  大家都沒有注意到,這是文章裏有文章的,都答道:「自然是先疏後親。」

  桃枝向小香笑道:「你聽見了沒有?柏先生可是最後敬你的酒呀!」

  小香道:「大姐,我什麼事得罪了你,你怎麼專門拿我開心呢?」

  桃枝笑道:「尋開心,要大家開心,不要私下裏一個人兩個人開心,我就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小香正放下一隻手去,牽扯自己的衣襟,柏正修趁勢也放下一隻手來,將她的手,是在桌子下面緊緊的握了一握。小香忍不住一笑。但是在這一握之下,覺得有一樣東西,很堅硬。等柏正修拿起手來時,偷著一看,原來是他新帶了一隻鑽石戒指。那鑽石亮晶晶的,大得差不多有他無名指的背方那樣寬,估量之下,就值在一二千元。在她這樣注意的時候,大家都高興的吃喝,沒有理會到。小香雖然想問一問價錢多少,但是當時沒有了這個機會,又不便在事後再追著問他。這也就只好眼裏看著,心裏念著而已。柏正修似乎覺得她坐在並肩,曾屢次用目看過來,不過自己未曾十分留意,她這樣的看著,含有什麼意思,卻是不得而知。因見她是默然的坐著,不曾說話,便笑道:「秦老闆,你後來,還沒有要菜,你不點一個菜吃嗎?」

  小香道:「你們已都要好了,我還點什麼呢?」

  柏正修道:「先要的,是預備三個人的,現在有五個人,當然要添兩樣菜。」

  小香笑道:「你替我代表就是了,我歡喜吃什麼,你總會知道。」

  桃枝用筷子頭點著她道:「這一句話,你可說得漏了底了,你愛吃什麼菜,柏先生都會知道,可見你們交情不淺呀!」

  小香道:「你不要胡說了,我們和柏先生在一處吃飯,也不止一兩次,愛吃什麼菜,他見得多了,自然知道。我的意思如此,難道這種話說不過去嗎?」

  桃枝道:「自然是說得過去,不過你猛然說出那一句話來,恐怕不會先想得這樣子周到呢。」

  小香笑道:「好在你今天和我尋開心,也是擺明瞭的,也用不著我多說了。你說是不是?」說著,身子一扭,就回轉頭來問柏正修。不料當她這祥一扭身子的時候,柏正修恰是端了酒杯子起來,要喝一口酒,她一碰,把酒杯子一撞,酒潑了出來,將小香的袖拐,潑濕一大片。他呵唷了一聲,連忙放下酒懷子,抽出身上的手絹,和小香來擦。小香笑道:「舊衣服,不要緊的。」

  柏正修連忙將小香的手握著,搖了兩下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

  小香只是笑,在他們這樣握手的時間,全席的人都望著他,更可證明他們親密而又隨便了。

  ▼第二十一回 藏幣走倉皇奔車逐跡 明燈照戰慄驚鳥投懷

  這些事,在別人眼裏看到,還則罷了。由桃枝看來,覺得秦小香對於男子太容易湊合了,很想找著一個機會,把那欲即又離的訣竅,再告訴她一遍,當時在座,就睃了小香兩眼。小香明知她望著是有意思的,卻不知道意思何在,也報之以目。桃枝以為她懂得了,也就向她微微點著頭。三個男子正在大說大笑,吃得痛快,就沒有注意到這兩位女士的行動。

  吃過了飯,秦小香到一邊茶几上去拿香煙抽,柏正修也走了過來,低聲問道:「晚上十一點鐘,你抽得出工夫來嗎?」

  小香笑了一笑道:「我的戲碼很前的,你不知道嗎?」

  柏正修道:「那個時候,我在旅館裏等你。你能去嗎?」

  小香瞟了他一眼,低聲道:「不要說,仔細他們聽著去了。」

  柏正修道:「你是一定去的了?」

  小香笑著點了點頭。大家雖然有知道的,以為這是天理人情中事,至多不過微微一笑,也就沒有人說什麼。

  萬有光坐在一邊看到,走到桃枝身邊,暗中牽了一牽她的衣襟,低聲道:「我們……」

  桃枝不等他將話說完,連忙將身子向旁邊一讓,笑道:「我們沒有什麼交涉,有話明天再說罷。」

  萬有光當著許多人,自不便向桃枝如何糾纏,也就是一笑了之。

  大家散了席,桃枝和小香就一路回六朝居來唱戲。小香一到後臺,就見她母親劉氏愁著眉毛坐在那裏。她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倒快活,在外面吃得又醉又飽,在家裏和你說的話,你就全忘了。」

  小香道:「你和我說什麼話,我記不起來。」

  劉氏道:「好哇!你都會忘了。下午黃二叔到我們家來討債,你不在當面嗎?連本帶息共有二百四十多塊了。利上卷利,再有四五個月,就快到三百塊了。本還不了人家,利錢總也該清了,我急得連晚飯都沒有吃下去,心想你多少會打點主意。不料你出了門,就忘一乾二淨,我還說什麼?包銀早支空了,這兩天不是靠柏先生幾塊點戲的錢,哪裏維持得過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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