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桃枝道:「你不要瞎說,人家雖窮,是有人格的人,你把人家當拆白黨看待,那是你自己戴上有色的眼鏡了。」

  孫氏道:「哼!你不要和他裝面子了。你五十塊錢,若不是送給了他,你為什麼不說出來是怎樣花掉的?而且我也沒有看到你帶一個銅板的東西回來,不見得是一餐吃掉了吧?」

  桃枝道:「不過是五十塊錢的事,你就那樣看不起人。老實說,這五十塊錢,我收在身上,並沒動用一文,但是你越逼得凶,我越不拿出來。」說著拍了一拍衣上口袋邊。孫氏聽她如此說,也相信錢還在身上,就不敢多說了。

  談談話,又到了上場的時候,桃枝默然的到六朝居來。心裏想著。這五十塊錢若不拿出來,嬸娘也沒奈我何。不過她一口咬定是我送給于水村用了,我又舉不出什麼反證,這不是很討厭的事嗎?我若照實說了,那還是為水村的朋友花了,當然她還疑心到水村身上。無論如何,我應當把這錢籌出來,交給嬸娘為是。心裏如此想著,就一點精神沒有,到了後臺,也只是桔坐著,不象往日那樣笑嘻嘻的了。

  老劉忽然在前面走來了,到了她面前,低聲笑道:「那個萬先生來了,就只他一個人。他說他在朋友家裏打牌,臨時請了假,由人代替他,他溜了來聽你唱幾句。他問問你能不能去替他打幾牌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你這話還沒有說完,我來接著說。我若答應去,可以點我幾個戲,我若不去,他就不花這冤錢了。」

  老劉笑道:「人家可沒有說這話。」

  桃枝道:「他嘴裏沒有說出來,心裏一定是這樣說的。」

  老劉笑道:「我那裏有這樣聰明,連人家的心事,都看得出來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你想我說的話對不對?」

  老劉笑道:「大概是這樣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不完了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你又何嘗不明白呢?你可以去對他說,我可以去的,不過我不能太夜深了回來。」

  老劉答應著去了,過了一會,又笑著走進來。手上已是拿了一卷鈔票。

  金老闆在一邊看到,已迎上前去說話了。金老闆回轉頭來對桃枝道:「今天點了二十個戲,這也就算不少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自然不少。人家是送禮,兩個戲,也未必就算少呀。」

  小香笑道:「桃枝姐先來的時候,是愁眉不展,現在也笑容滿面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還有的說,我替你說了罷。先前情人沒來,心裏很難過,現在情人到了,就開了笑容了。」

  這一下子,說得在後臺的人都笑起來。到了上場去唱戲的時候,她還回轉頭來,對大家點點頭說:「我要去會情人了。」

  大家看了她那神氣都笑著只搖頭。桃枝走到臺上,果然見萬有光一個人坐在一張茶桌上。見了桃枝,他先嘻嘻的笑著,鼓了兩下掌。挑枝一唱完,他連忙就向老劉丟個眼色。老劉走過去,他拿了一塊現洋,塞在老劉手心裏。低聲道:「這個給你了。你去對桃枝說,我的車子在樓下,我坐在車子上等她。」

  老劉笑道:「行長,謝謝你,她一定來的。」

  萬有光下了樓,一開車子門,只見桃枝靠了車座靠背,很自然的坐在那裏,轉著眼珠,發出微笑。萬有光坐在車子上,笑道:「你倒先來了,我料不到。」

  桃枝道:「我這人就是這樣爽快,答應了來就來,不能來就不來,一個賣唱的姑娘罷了,擺個什麼架子?」

  萬有光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很實在,我們也很願交這種朋友。」

  桃枝道:「那是什麼原故呢?」

  萬有光道:「有了這種朋友,我們雖不免多碰幾個釘子,但是遇到有什麼約會的話,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,不至於白用什麼心思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男子和女子交朋友,就是要轉她的念頭,換一句話說,就是為了轉女人的念頭,就和女人交朋友,這話對不對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對是對,但是也不可一概而論,我就不是這種人。」

  桃枝道:「好極了。我也看出了你不是這種人,才和你交朋友的,不過多少還有點疑心,現在你一說明,我更是放心了。」

  萬有光什麼話也不能說了,只是向著她微笑。

  不知不覺之間,汽車已經開到了一家很大門樓的門口,只看那八字樓門的橫樑上懸著鬥大的白瓷電燈泡,只憑這一點,就不是個平常的住宅,這裏面自然又是很熱鬧的盛會了。下了車,萬有光在前引路,到了裏面,乃是一所半中半西的屋子,轉了兩個彎,走到一個大客廳裏,便已聽到人語喧嘩之聲,由客廳東側,開一個門,垂下一幅白布簾子,一股子濃濁的熱空氣,由門簾子縫子裏向人直撲了來。萬有光在客廳裏先叫起來道:「我贏了,我贏了,我把貴客請來了。你們認東道不認東道呢?」

  他如此一叫,屋子裏人哄的一聲,都擁了出來。桃枝一看,除了柏正修、洪省民而外,還有兩個人不認得。萬有光便介紹著,指著一個穿西裝的說:「是這裏主人翁邵革新先生。」

  一個穿學生裝的,「是熊新民先生。」

  年紀都不過三十上下,自然都表現著有作為的樣子。桃枝一一的和他們點了頭。邵革新笑道:「萬先生的眼力不錯,真好!」

  洪省民笑道:「這不能說是他的眼力不錯,要說是他的手段不錯。我物色李老闆,遠在他沒到南京來之先。只是李老闆對於我,始終是愛理不理。一到萬行長來接交李老闆,那就不然了,只一認識,馬上就用名片來請。」

  熊新民笑道:「我真不料歌女裏面,有這樣傑出的人才,若是早就知道,我就不顛倒我們衙門裏的花瓶了。」

  大家說笑著,把桃枝讓到那裏面屋子去,只見電燈下面擺了一桌麻雀,桌子四角,附帶著四個茶几,上面擺了茶杯香煙筒幹濕果碟,有一張茶几上,還擱著兩個啤酒瓶子,這可知他們的賭錢,乃是極舒服的了。洪省民扯著萬有光的衣袖道:「我替你打了六圈,總算好,並沒有輸,你自己上陣罷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不行!我巴巴的把客接了來,讓人家呆坐在一邊不成?」

  熊新民笑道:「你就讓省民代你招待招待李老闆,也不要緊,他還有那種魄力,在你當面,把你的愛物奪了去嗎?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雖是初次來的客,我實在忍不住要說兩句了。象熊先生這樣嶄新的人物,怎也是把女人當玩物呢?一個人交朋友,雖然有厚薄,張三也可以親近,李四也可以親近,怎麼說是當面奪了去?把我當個什麼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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