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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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如此一說,大家都笑起來了。 桃枝斜靠了床欄杆,低了頭,手撥弄著那枕頭上的荷花邊,默然不語。萬有光看到她有點懶於應酬的樣子,久在這裏依戀不舍,不得人家的歡喜,便向著洪省民道:「我們走吧?時侯不早了。」 他們說著這話,一面就看看桃枝的顏色如何,桃枝是很不在乎的樣子,首先站了起來道:「今天真是簡慢得很,對不住!」 大家見主人都站起來了,也不能再坐著,各各站起,拿了帽子在手。孫氏由隔壁屋子走過來笑道:「諸位何必多忙呢?」 桃枝搖著手笑道:「這假話不必說了,人家不會比你傻,等人家戴了帽子,你再留人家坐,那豈不是笑話嗎?諸位,那一天有空,早一點光降罷。」 她口裏如此說著,已是開了房門,閃在一邊讓人家走。這裏一班人絲毫也不能留戀,悄悄走出房門去,點著頭,笑著走了。桃枝將門關上,向孫氏笑道:「我剛才說的兩句話,有些對你老人家不住。但是我不這樣說,他們不會馬上就走的,這樣一說之後,他不好意思說拿了帽子在手上是假的,只得死心塌地滾蛋了。」 孫氏道:「你要人家走,把我來開胃,這倒不錯!況且這三個人,總也是上等人,你把這些話去說人家,弄得人家不好意思,自己又有什麼面子呢?」 桃枝笑道:「上等人?這上等人下等人,你是怎樣分法呢?坐汽車,住洋房,這就是上等人,住草房子,用兩腳走路,這就是下等人嗎?」 孫氏道:「我睡覺去了,不和你說了。」說著,便走回自己屋子去。桃枝看到,卻只管是笑。然而這時有兩點鐘了,事實上也該睡覺,倒上床去,便坦然的入夢了。 次日一覺醒來,已是上午十一點鐘,伸了一個懶腰,一轉身,卻看到枕頭旁邊放了一封信,下款署了於緘兩個字,這分明是水村來的信。男子們就是這樣,對那女子要好走來,恨不得永久摟在懷裏,對那女子反臉起來,就一腳踢出八百里。你看他昨天我挽留他一番,他又對著我猛攻了。這一封信裏面,也不知道他又說了多多少少甜蜜的情話,要讓人麻醉的。看起來,他也是個淘氣的少年。她心裏如此想著,一面就去拆信,拆著信一看,上面寫的是: 桃枝: 說句迷信的話,我們真是有緣吧?我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,只在見你一面之後,我就被你所迷戀了。在我這一方面,或者可以說,男子都是這樣追逐異性的,不足為奇。但是在你一方面,對於我,卻也是一樣,這不很奇怪嗚?我原來以為我是個窮措大,你縱然和我交朋友,也不過是一時高興。直到昨日你追我追過了大江,我就完全信任你了,而且恨我的眼睛不識人。 但是我仔細一想,我們錯了。因為你若不是為了經濟壓迫,何至於來當歌女?既然當歌女,就不能丟了金錢說別的什麼。設若你拋開了金錢來說愛情,那是會讓你一家人都大失所望。同時,我一個窮少年,勾引著你拋去職業來談愛情,使許多要捧你的人,以及望你賺錢的人,都會怨我恨我。我是何苦來呢?我實在愛你,可是我也很自愛,設若我不度德,不量力,以不自愛的身分去愛你,未免為你這雞群鶴立的人減色。到了那個時候,固然我已是不自愛,我也沒法愛你了。事實是很明瞭的擺在這裏的,我們這樣子向前幹,結果必然是一幕大悲劇。人生幾十年光陰,一切一切,大可聽之自然,何必勉強的去說愛情,落一個不好的收場呢? 昨晚我回來想了一夜,越想越對,因之我起了個絕早,寫好這封信,親自送到你旅社裏來。 桃枝,你能原諒我嗎?從今以後,我願作你一個精神上的好友,卻不必一定要見面。我對你呢?我不願以花鳥天神女仙來作無聊的恭維話,我只當是幻想中一個情人罷了。人生遲早是散場的,丟開手罷!桃枝!祝你健康! 于水村上 * 桃枝將這信先看一遍,簡直不明白什麼用意,只覺信上措詞,既空洞,又有些藏頭露尾。昨天在酒館裏分手,彼此還是歡天喜地的,何以回家之後,一夜之間,把思想全變了?於是將這封信,顛來倒去,看了好幾遍,想著,這裏有些原因可尋了。他信上所說,會讓我一家大失所望,又說都會怨恨他。這種地方,他必然有些根據,決不是信筆寫下來的。這是誰給他一種刺激?或者是誰對他把話說明瞭呢?若說我的茶客,他不認識,若說他的朋友,也只有從中撮合,決不會破壞的。那末,他是何原由會生出這大的氣來呢?手上拿了這封信,躺在床上,只管顛來倒去的前後念著,許久許久,不曾放下。 孫氏正到屋子裏來收拾東西,見她手上拿了信不住的看,便道:「這就是早上送來的那封信嗎?也沒有貼郵票,茶房說,是個穿西裝的人送來的。我想就是那位於先生親自送來的吧?」 桃枝道:「你怎樣知道是于先生送來的信?」 孫氏道:「他昨天問過我,說是寫信寫到這裏來,寫李梅芬女士,也可以收到嗎?我說不行,還是寫李老闆好。他既問了這話,我就猜是他寫的,平常那有多少人寫信給你呢?」 桃枝聽了這話,連忙坐了起來,望著孫氏,道:「這樣說起來,分明是你在昨天看見他了。你和他說了些什麼?」 孫氏見桃枝板了臉,瞪著眼睛,很生氣的樣子,便道:「我並沒有和他說什麼呀。」 桃枝穿了鞋,站在床面前,腳一頓地板道:「不行,你一定說了什麼,若不是你說了什麼……」 孫氏道:「怎麼樣?他還在信上發脾氣嗎?那可是笑話了。我告訴你罷,昨天我見你忙一天沒有回來,很是放心不下。後來你打電話回來,說是和巫師長在一處吃飯,我知道這巫師長脾氣不大好,恐怕你會惹出什麼禍來,因此就連忙跑到館子裏去打聽。我還沒有進門,恰好于先生由樓上走下來,我一見,心裏就十分明白,知道是他和你在一處吃飯。他倒先說出來了,多謝李老闆。我問他,在那裏會到你?他頓了一頓,說不出來。我想,你們一定是在一個地方玩糊塗了。我和他一路走上街,才告訴他說,你把戲誤了,自然我臉上是有點怪他。你也想想,和這種人無晝無夜的去玩,是不大好的。」 桃枝冷笑道:「我猜就是你老人家把人家得罪了。我老實告訴你,他昨天已經到了浦口,要坐火車回山東了,是我把他攔了回來,不讓他走,並不是到那裏去玩了。當歌女的,唱戲掙錢就是了,難道還不許我交朋友嗎?我告訴你,他不但是我的朋友,而且是我的情人,請你以後少管我們的事。」 孫氏被她這一陣批評,把臉都漲紫了。於是一言不發向一邊呆坐著,一隻手撐了椅靠,托著頭,不住向桃枝望著。桃枝道:「你不要疑心人家在信上說了些什麼,他也是和你們的心思一樣,怕誤了我的正當事業,說了以後不再和我見面了。你不信?我把這信從頭至尾,念給你聽一遍。」 於是拿著信在手上,當面就念起來。孫氏還是托了頭坐在那裏,一點沒有表示。 桃枝將信折疊著收起來,自去漱洗換衣服。接著在衣櫥子裏拿了錢袋出來,孫氏看到,連忙將兩手一橫,攔住了房門。望著她問道:「你向那裏去?」 桃枝道:「我到夕照寺去。你得罪了人家,我去向人家陪禮。」 孫氏道:「我並沒有得罪他,要你陪什麼禮?就算我得罪了他,也用不著你去陪他的禮。」 桃枝道:「不管你得罪他沒有,但是他既寫了信來要和我絕交,我總得去解釋一下子。」 孫氏道:「你這樣巴結他,就不替你自己顧全一點身份嗎?」 桃枝聽了這話,不和她嬸娘辯論了,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彎著腰又昂著頭,向後一退,背靠了梳頭桌,才忍住了笑。孫氏看她這樣子,兩手垂下,當門站住,倒呆了。桃枝提起一隻腳來,敲著地板一陣響,又笑道:「哈哈,嬸娘,你這樣子說話,做官一定做得很好,這和洪主任說的話一樣,他是一個乾淨人,但是每月他花的錢,比薪水要多過上十倍。我們當歌女的說身份,和洪主任滿口廉潔,有什麼分別?所以我說你能作官。」說畢,又笑起來了。孫氏道:「你不要跟我鬧,跟我鬧,我也是不能要你出去的。今天若再誤了戲……」 桃枝道:「你不是怕我誤戲麼?好!我不出去了。我今天喝三斤酒,醉得象瘋子一樣上臺去唱。到那時候,你看看就是金老闆要留我,人家也不聽我唱了。」說著,將手裏的錢袋,向桌上一拋,走到床邊,背對著床,向下一倒,橫躺在床上。兩隻腳垂在床沿下,如打秋千一般,一來一去。口裏便把時髦的小調,哼著唱起來道:「小青青,不要你的金。小青青,不要你的銀。奴奴只要你的心。哎呀喲,你的心。」 孫氏看了這樣子,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坐在一邊,抽著香煙喝著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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