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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桃枝躺在床上,不見不聞,南腔北調,口裏依然在那裏唱著。只聽門外一聲桃枝姐,有人走進來。孫氏看到來了一個解圍的,心中一喜,便道:「秦老闆,你來得正好。」說著,望了秦小香向床上努嘴。小香明白,走了過來,握著桃枝的手道:「好大架子。來了客,理也不理,睡你的,唱你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是我們自己的身分,算什麼架子?」

  孫氏聽了這話,就走開了。小香道:「好!在我們姊妹面前擺身分嗎?」

  桃枝坐了起來,笑道:「我不是和你端身分,我在生氣呢。」

  因之把今昨兩天的事,對小香說了。因道:「你看,當歌女的,要出去看一個朋友,都不能夠自由,有什麼意思?」

  小香笑道:「這樣說,你是真愛上那位於先生了?」

  桃枝道:「你說這話,就該打。愛就愛,不愛就不愛,有什麼真愛假愛?于先生除非是少了兩個錢,那一樣不好?那一樣不令人可愛?」

  小香笑道:「你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了。」

  桃枝笑著坐了起來道:「不會說話,就少說話。西施和我們一樣,也是女人。無論我怎樣子不會看人,也不能把一個男子看成西施吧?」

  小香道:「你不知道我肚子裏沒有什麼墨水嗎?我懂得什麼西施東施?」

  桃枝道:「你不要說我是情人眼裏出西施,他們一處的那個李先生,可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哩。你猜這個西施是誰呢?」

  小香鼓了嘴道:「你可不要胡說,我不談這一套的。」

  桃枝歎了一口氣道。這也難怪你,現在女子們的眼光,都是這樣,無論對什麼人下批評,先看他是不是有錢有勢的。小香笑著捏了拳頭一揚道:「你說這話,我非捶你兩下不可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不要以為是我罵你,我說的女子,連我也是包括在內的。你想,一個人有不喜歡錢和勢力的嗎?但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,把我們又當作什麼,不過是拿我們女子去開開心罷了。我們能在有錢有勢的裏面,去找終身可倚靠的人嗎?我著了,也不知是第幾房姨太太,或者是姨太太也夠不上的姘頭,那有什麼意思呢?還能算是一個人嗎?管他!只要能享點福,當姨太太也好,作人家的玩物也好,但是人家也不過就靠了一時喜歡,花幾個錢買了你的身體,等到他不喜歡你的時候,他依然把你拋開,你又要找第二個人了。」

  小香道:「你這話我倒是承認的,但是,我們幹了這個事情,想和人作個一夫一妻,那有點不容易吧?譬如作小生意買賣的,老實說,不但養活不起,恐伯他們的知識還不如我們,至於知識好一點,有碗飯吃的人,他不信歌女會好好的過日子,也覺得歌女不是好東西。所以……唉!」

  桃枝笑道:「所以什麼呢?所以不得不給人家當玩物嗎?」

  小香道:「那個是願意走上這條路的?」

  桃枝道,「你這話不對,我就是自己願意走上這條道的。我的事,你還不大清楚呢!我告訴你罷。我並不是上海人,我是湖南人,我父親去世了,我和我母親,靠著叔叔過日子,就一路到上海來。我叔叔原是到上海來找他一個舊上司的。他那個舊上司,雖然有兩個錢,不過是在上海閑住,又能替他找什麼生活,不過讓他跟著白相白相罷了。久而久之,我叔叔把社會的情形,混得很熟,成了個白相人,手邊活動些,就作些公債生意。掙了錢,無所不為的亂用,虧了本,和幾個有錢的人又去借。家裏除了我母女,還有他上海娶的我這個嬸娘,簡直糊口不過來。因為弄堂裏,有一班唱文明戲的女戲子,見我長得漂亮,又能說幾句北京話,就勸我加入。

  我在學堂裏就演過戲的,我就偷著在他們家裏排演了一回。她們的大老闆,說好極了,一開口,就出我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包銀。回來和家裏人商量,只有母親不大願意,但是靠了叔叔吃飯,究不是事,也只好答應。我唱了大半年戲,母親就去世了。文明戲也不大行時,班子裏的人,有的去拍電影,有的去當舞女,就散了。我因為在文明戲班子裏,很學了幾出老戲,叔叔就讓我改唱老戲,請了一個師傅在家裏教。只教了兩個月,叔叔又等不及我搭班子,就讓我到遊戲場裏去清唱,又是靠了這面孔的好處,這裏的老闆,到上海去邀角色,把我就邀來了。

  叔叔離不開上海,所以嬸娘跟了我來。由唱文明戲,到現在為止,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轉我的念頭。轉我念頭的時候,沒有一個人,不說得甜甜蜜蜜的,總把我心裏正想的東西送了來。你想,一個青年的女子,那裏知通人家是手段呢?而且住在上海那種地方,看到別個女人闊,哪裏肯不學?看到別個女人胡調,把胡調也不算回事。但是,你猜我母親為什麼死的?她就為了我胡調氣死的。因為我的父親是個畫家,畫雖不賣錢,但等他死了以後,名譽忽然大傳揚起來,無人不談畫家李某人的。我們家裏一張留下的畫也沒有,只好看著做字畫生意的人發財,我們也不怎樣注意這件事。偏是又有許多人傳說,畫家的女兒,現在怎樣怎樣下流,慢慢傳著登到報上去,我母親又羞又急,覺得把我流落到那種樣子,很對不起我父親,就急死了。你想,我不是很慚愧嗎?」說著向床上偏著倒下去,伏在枕上,竟流下兩行淚來了。

  ▼第十三回 隔戶聽歌聲回車有意 登場賣愛物注目堪憐

  秦小香聽了桃枝這一番話,才知道她是翻過筋斗的人,便笑道:「怪不得你這樣的相信于先生,因為你父親也是一個畫家。起來坐著談談罷。說得好好的,為什麼哭起來?」

  桃枝道:「你想想,我該哭不該哭?我是個什麼人,為什麼要落到這一步田地,不全是我自己不好嗎?」

  小香道:「那也不能全怪你自己。你父親不在了,你不靠叔叔靠那個?到了上海來,女人要上人家的當,那是很容易的。」

  桃枝道:「這就是我不好了,我母女在湖南,本也不至於窮得沒飯吃,就是靠叔叔幫助,也不必跟著叔叔跑。就因為我聽說上海繁華,要到上海來看看,結果是把我一個老娘送了。」說到這裏,桃枝走下床來,到洗面架邊,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臉。向外面望望,見嬸娘不在這裏,便低聲對小香道:「她名是叔叔叫來照應我的,其實是監督我的,我稍微動一點子,她就要干涉我的。他們倒不怕我胡調。一天換一個男人在一處混,也不要緊。所怕的,就是我找到了相當的人會嫁出去。我一嫁,他們一個月就要少二三百塊錢的進款了。你不要看我嬸嬸對我不打不罵,只看他們這一點心事,要犧牲我一生的幸福,永遠和他們掙錢。照這情形看起來,你想他們把我當作什麼了呢?」

  小香低聲笑道:「你不要發牢騷了。你不是要到夕照寺去一趟嗎?我可以和你嬸娘說,把你拉到我家裏去坐坐。等你到了我家,我那裏有腳踏車,你坐著一跑,一個半鐘頭,准可以來回。神不知,鬼不覺的,你就可以去看一回情人,又何必生氣呢?」

  桃枝道:「我灰心得很,我不去了。」

  小香道:「你這又胡說了。你正為了不能去看于先生,才生起氣來的。現在真有了機會了,你倒不去,這又是什麼緣故呢?」

  桃枝道:「緣由是沒有,不過我倒很信于先生的話,這樣下去,將來無好結果。」

  小香伸著手,拍了她的肩膀笑道:「不要胡說了,你和于先生將來是白頭到老的。」說著,拖了桃枝到梳妝桌子邊,打開粉缸,拿起粉撲,就向桃枝臉上撲了過去。桃枝一偏臉笑道:「不許胡鬧。」

  小香粉撲子已經伸過來,那裏縮得回去,只這一搶一躲之間,粉撲子在桃枝脖子上打了兩個粉印。桃枝回過頭來向鏡子裏看到,也就笑起來了。小香趁著她這一笑,和孫氏說要拉桃枝到家裏去談談。孫氏也因為和桃枝說僵了,伯她真個出臺鬧禍,那倒是不好收拾。現在有小香出來轉圜,將她拉開去,這也是件好事,就不必攔阻了。只得點了點頭。小香見孫氏已同意,拉著桃枝到她家裏去。

  小香也是一個母親同住,不大干涉她的事。桃枝到了她家,不多耽擱,一撩長衣,騎上腳踏車,便驅向夕照寺來。這個時候,已到了十二點鐘了,她到了夕照寺的時侯,抬頭一看太陽,正在天頂,照著樹影圓圓的在地上。由菜園小路上,走到梁秋山家去,並不看到人出來,聲音靜悄悄的。桃枝來過兩回,知道他們在家裏,是不大喧嘩的。就下了車,推開半掩的門,輕輕將車子靠在壁上,然後走進屋去。前進屋子裏,果然沒有人,而且莫新野的房門也倒關上了。只後邊屋子裏有說話聲傳了出來,其中有個人的聲音是韓求是,又有個人是于水村,只聽到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個世界,是黃金世界,無論作什麼事,非錢不行。我的第一步,還是掙幾個錢要緊。我昨晚在你那裏住,決定了回來埋頭畫畫的,現在不能夠了。秋山得了這樣的病,我那裏有心畫東西?我一面要和他籌醫藥費,一面我還要維持他這個家。」

  求是道:「據你說,你的朋友是患了腦充血的毛病,他並不是個大胖子,何以會得這種毛病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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