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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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枝笑道:「萬先生這句話,好象是誇獎我。其實這句話,也不過說我象男子一樣,剛剛和男子平等。」 洪省民道:「丈夫是有能幹的男子,並不是說普通的男子都夠得上叫丈夫呀。」 桃枝道:「三位還有什麼話問我沒有?若沒有什麼話審問我,我要回去走一趟,怕我嬸娘惦記著我哩。」 洪省民對她這旁若無人的樣子,多少有點不滿意。她既說走,不願挽留,就答道:「你請便,回頭我們去捧場。」 桃枝給三人各打了一個招呼,笑著去了。 柏正修道:「這個女孩子長得真不錯,可惜太狂一點。」 萬有光道:「那是缺少受教育的緣故,倘若念過幾年書,就好了。」 洪省民道:「沒讀過書嗎?她是個中學堂學生出身呢。就是她認得幾個字,夜郎自大,自負了不得。其實她也是個拜金主義的女子,不過錢少了,買不動她罷了。」 萬有光笑道:「你捧過她嗎?」 洪省民道:「捧過的,因為我不過把一個普通歌女待她,所以她不大理我的帳。」 萬有光道:「今天我們一路去捧捧她看。」 洪省民道:「你是個銀行家,當然她可以另眼相看。不過她是不好對付的。」 萬有光用一個食指,擦摸著他的短鬍子道:「上海多少調皮的女人,我都對付過去了,我不信到了南京來,會辦不了這樣一個歌女。這種歌女在上海幾家遊戲場裏鬼混,我們正眼也不看她一看的,到了南京,就會這樣有身價,那真是遷地為良了。」 洪省民道:「你不信,你就試試看。好在這附近全是歌場,吃完了飯,我們可以去試驗試驗。」 柏正修微笑道:「客中我也無聊得很,我也找個人捧捧。不過我不願花錢找氣受,要一個容易上手的。象這位李老闆,我自忖我這個大煙鬼子,伯對付不了。」 洪省民連說有有。 三個人吃完了飯,趕緊就下樓,徑直就向六朝居來。三個人找好了茶座,洪省民首先就注意戲牌子,一看到桃枝是《彩樓配》。因笑道:「這又是一大段唱工的戲,不知道她高興不高興?若是她高興,今天倒有個聽頭。」 他們彼此倒著茶,低聲說笑,把那個在旁邊傳書帶信的老劉,早看著了,悄悄到洪省民身邊,低聲笑道:「洪主任,今晚點戲嗎?」 洪省民將嘴向萬有光一努道:「這位萬經理點桃枝的戲,點二十個,好嗎?」說著,向萬有光一望,他笑道:「點就點一個痛快,我點一百個。」說著,在身上拿出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,向老劉手上用力一塞。老劉接著鈔票,心中一跳,嚇得人也一抖。看看萬有光卻絲毫不以為意,已很隨便的樣子喝著茶聽戲去了。 老劉溜溜的走到後臺,一轉過木壁門,將手上那一卷鈔票,高舉過頭,亂搖著道:「金老闆,李老闆,一百個戲,一百個戲,好闊!好闊!」 這後臺經理金老闆,正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喝著茶,和桃枝辦交涉,他道:「若是各位老闆,今天愛唱就來,不愛唱就不來,大家都隨便起來,人家來聽戲的,知道誰有誰沒有,就不能按日來。我們這辦後臺的,怎樣對得住前臺?」 桃枝斜靠了桌子抽煙卷,將腳點著地板咚咚作響,正在想主意,如何答覆這個問題。忽然聽到老劉喊叫,都望了他。老劉手抖顫著,將鈔票放到金老闆面前桌子上,用手指著前臺道:「洪主任今天同一個姓萬的朋友來了,那人出手就點李老闆一百個戲,真闊!我在六朝居兩年了,從來沒有見過呀。」 那些在後臺的歌女們,早讓老劉的呼聲驚動了,大家都圍了上前來看。金老闆聽了老劉的話,還有些不相信,拿著鈔票,仔細在手上看了一看,實在是真的,突然站起來道:「呀!這是個什麼闊老?李老闆,你認識他嗎?」 桃枝依然是斜站在那裏抽煙,噴出一口煙來,微笑道:「他是個銀行的經理,老早我就認識他了。」 金老闆走到板壁縫向外張望,手伸到後面亂招道:「老劉老劉!你來,看是那一個?」 老劉也走到壁縫裏來告訴他。其餘的歌女,聽說有花一百塊錢點戲的茶客,都奇怪得了不得,有的在壁縫裏望,有的在繡幕軟窗子裏望,有的掀了一點簾子望,都瞄準起來。 金老闆張望了一會,卻回轉身來對桃枝拱了一拱手道:「李老闆,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和這位萬先生一路出去玩去了,晚上喝了兩杯酒,說話未免多一點,你不要見怪。」 桃枝將手上的香煙一拋,用腳當毽子踢,踢得老遠,笑道:「我那有那些閒工夫來怪你。這的確是個花錢的闊老,你們好好的去拍一拍馬屁罷。」 金老闆笑道:「李老闆總是這樣喜歡說笑話。」說著,想起揣在身上的鈔票,還不曾點得清楚,於是又伸著右手到袋裏去掏去。這一掏,卻嚇了一身大汗,原來衣袋裏卻空無所有。哎呀了一聲,連忙將桌子上東西挪開,先看一看,票子沒有。砰的一聲,打碎了一把茶壺。他也來不及管了,拖開凳子,在桌下亂張望一陣。桌下沒有,又在板壁下,繡幕下,四處亂找。然而那有一點影子呢?急得他在後臺,如喪家之犬一般,東奔西突,亂撞起來。 ▼第十一回 俗客易招馳驅憑片紙 驕花難犯褒貶托微波 後臺這一陣忙亂,自發出一片響聲,連前臺都讓這種聲音震動了。桃枝走上前,用手向金老闆面前一揮,笑道:「金老闆,你也是見過大錢的人,為什麼就瘋了。羅!你那卷鈔票,不是捏在你手上嗎?」 金老闆一看,哦!可不是,原來和桃枝拱手的時候,連著手絹一齊捏著,拱起手來。手絹包了鈔票在裏面,自己卻忘記了。於是抽出手絹揩了揩額頭上的汗,笑道:「其實我是有點歡喜過了分,並不是沒有見過錢,這種事總算難得的呀。」 桃枝微笑道:「你把那鈔票數目點一點罷,這一陣忙,不是把一百塊錢的裏頭,丟了十塊,那真是樂極生悲了。」 金老闆笑道:「你也笑得我可以了,我就把錢看得那樣重嗎?」說著話,掉過臉去,可就數著鈔票走了。 在這個時候,已經輪到桃枝出臺,唱她的《彩樓配》了。桃枝掏出粉鏡來,當著電燈亮處撲了一撲粉,在袋裏取出花綢手絹,在大衣襟的紐扣上,拴了一個大蝴蝶花,然後笑著問大家道:「漂亮嗎?」 有兩個人笑著答應漂亮。桃枝笑道:「值一百塊錢嗎?」 這句話說著,大家就不敢答應了,桃枝笑著輕輕一跳,掀開上場門的門簾子,就走出台來了。她這一出臺,果然,和別人不同,台底下的茶座上,早是轟轟一聲,許多人叫起好來。桃枝用眼睛在茶場四周一射,早看到洪省民和萬有光相視而笑的,向臺上叫了一聲好。這個時侯,胡琴鼓板,正奏著慢二簧的那段長過門,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等著,聽了台下叫好,她眼望著洪省民桌上,抿了嘴微笑。洪省民在台下看到,也向了萬有光微笑。這一個微笑,比先那一個微笑更有意思,好象是說這一百塊洋錢,算是已經花到家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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