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水村道:「因為我窮,我覺得女子們都是愛錢的,愛虛榮的,要面子說假話,故意假裝正經樣子的,所以我也不怎樣去追求女子。但是我遇到你之後,覺得我的揣想,有些不儘然。我從前不急於找個女子,實在是我對於女子的經驗太少了。你為什麼對我很不錯?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對你很不錯嗎?茶房,來!」

  茶房答應一聲進來了。桃枝便要了紙筆,開著菜單子,最後要一瓶葡萄酒,手一揮道:「去!叫你才來。」

  回轉頭對水村道:「既是知道我待你不錯,為什麼你生氣要走?」

  水村道:「我也是為飯碗。但是你不願我走的話,我可以不走,我還要問你那一句話,為什麼待我不錯?」

  桃枝道:「這就和你所說的話,正在一個對面,因為我對於男子的經驗太多了。我覺得男子們,除了愛錢,愛虛榮,和女人一樣而外,單指他們對女子說,是愛撒謊的,愛欺侮人的,愛裝假面子的,愛獻小殷勤騙人的,總而言之,把女子當無知的玩意,拿著開開心,並不是當一個人待。我第一就喜歡你窮就窮,不要假面子。第二喜歡你,表示出來是真態度,不在女人面前獻小殷勤。我差不多每個禮拜,有朋友來往,起初他們都正正經經的獻著小殷勤,慢慢的就表示親熱,你若覺得這個很好,你就擺著身體著他取樂罷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你把男子罵苦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但是男子把我也欺騙夠了。」

  水村道:「你受過人的欺騙嗎?」說著這話,兩手按了桌面,微微的身子向上一升,臉色有點不自然了。桃枝微笑點著頭道:「是的。差不多天天有人欺騙我。你不見那茶座上叫好的茶客,總是對著我叫好嗎?其實我唱得怎麼樣子壞,我自己知道。」

  水村聽說,不由得笑了,搖著頭道:「你太聰明了,可怕呀!你對男子,看得這樣的透徹。」

  桃枝還要答話,茶房已送上酒菜來,茶房擺上兩個小高腳玻璃杯子,開了瓶子,斟上兩杯葡萄酒。桃枝將一杯親自送到水村面前,然後回座來,向他一舉杯子,望了酒道:「說話說得痛快,我們可以多喝一點酒。這酒甜蜜蜜的,喝得甜甜你的心。」說畢,先喝了半杯。水村聽了她的話,已覺是心裏非常舒適,也就陪著她先喝了半杯。桃枝喝了酒下去,兩腮泛出兩朵淺淺的紅暈,這時電燈已亮了,映著她的顏色,如出水荷花一般,格外顯著嫵媚。水村笑道:「人逢喜事精神爽,這句話真是不錯。你今天的顏色太好看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顏色好看嗎?今天上合,多讓人家叫兩聲好就是了。」

  水村道:「你不願人家叫好嗎?」

  桃枝道:「來聽我唱的,我願意人家聽了我唱得好叫好,我不願人家看了我臉子叫好。」

  水村道:「設若我去聽你唱,是應該叫好呢?還是……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不是今天沒有趕上火車,明天還要再走嗎?」

  水村道:「現在我不走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是為了我不走嗎?但是你昨天所看到的那一件事,我還沒有解釋給你聽。」

  水村道:「用不著解釋了。他無非是你的朋友,有地位,有錢,昨天他請你吃飯,或者是遊覽,你陪著他完了,他送你回來。對不對?我想歌女和男朋友的來往,無非就是這一套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算你明白了,我們言歸於好了?」

  水村道:「根本也無所謂不好,我是一時想不開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男子漢沒有想得開的。」

  於是二人都笑了。

  吃完了飯,桃枝拿出錢來會了帳。水村笑道:「我很慚愧,應該我請你。」

  桃枝道:「這話不通,彼此是朋友,就不能說那個應當請那個。但是花錢的老爺們和我在一處,我就不客氣說他一聲應當,因為他們不是把我當朋友,是把我當玩物。他以為能拿錢買到我,不花錢不痛快。那末,我就讓他花錢去吧!」

  水村笑道:「你今天的話很多,我只一句話,可就引出你一大篇妙論。你還要唱戲,我不願再招惹你了。趁著天氣還不十分晚,我要趕回夕照寺去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要經過那一帶荒野的地方,你走罷,我不挽留你了。」

  水村點著頭笑了出房間,走到樓口,又轉身回來。桃枝道:「什麼事,丟了東西嗎?」

  水村道:「不是,你請了我,我應該和你道謝才對,謝謝你了。我們明天見好嗎?」

  桃枝微笑著,和他只管點頭。水村於是滿意去了。

  水村走後,桃枝拿出身上的粉鏡,一人擦抹了一些粉,正待走回家去。忽然板壁上冬冬響了幾下,有人笑著道:「李老闆,你的相好走了嗎?請過來坐坐好不好?」

  桃枝道:「是哪一位?」

  隔壁人笑道:「我們原是以朋友相待李老闆的,但是現在要說一句是以玩物相待,請你不要怕我們花錢,過來就吃。」

  桃枝料著自己的話,都讓人家聽去了,若要不去,反會讓他們說短論長,便笑著走到隔壁屋子裏去。這裏一張桌位,共坐了蘭個人,一個是那洪主任省民,此外兩個人,都穿了極闊綽的衣服,自己並不認識。洪省民首先站起來給她介紹著,一個留有一點小短樁鬍子的,那是上海天寶銀行的經理萬有光先生。再一位年紀輕的瘦子,臉上還帶了三分煙黝的,那是西北禁煙委員會的副會長柏正修先生。桃枝笑著點點頭道:「這都是辦社會事業的要人,今天幸會了。」

  洪省民親自放下了一把椅子,讓她坐下,笑問道:「你自己請客,飯當然是吃飽了。我們要敬你一點什麼呢?」

  桃枝道:「什麼也不用敬,我知道洪先生要我來,是要審問審問我,剛才隔壁那個人是誰?」

  洪省民笑道:「言重言重!因為萬先生聽你所說的話,很是有理,要看看是怎麼一個女子,所以把你請來談談。」

  桃枝也不理會他的解釋,微笑道:「我雖是一個歌女,不過和男子們認得多,未免有點濫交,若說愛情這兩個字,我和別的女子一樣,也是有的。有了愛情,自然會有愛人,這很不希奇。至於這個愛人是誰?他是個前途有希望的青年,我不願意宣佈。詳細的情形,我認識他不久,我也說不出來。」

  她不待人開口,放連珠炮似的,說了這一大篇。三人原想把桃枝叫了來,和她說兩句笑話的,現在她自己都說了,還有什麼可問呢?因之大家勉強笑了一笑。萬有光一伸大拇指道:「這位李老闆,真是女中丈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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