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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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山聽說有電報,由屋子裏搶著出來,接過去一看封套,上面寫著:南京中國書店轉梁秋山君,濟南發。因道:「濟南我沒有朋友,不要是給水村的吧?」 連忙找了電報號碼,翻譯出來,本文是: 請告水村,學校即將開課,速返。 校職會 因拿了電稿底,送到水村屋子裏去。水村躺在床上,聽說是濟南來的電報,已經明白了十之八九。他並不起床,隨手把電報紙接過來,看了一看,笑道:「我就知道是催我回去。」說著,隨手將稿紙放到旁邊方凳子上,飄到地下去了。秋山道:「我知道,你是為了川資籌不出來,不要緊,我當些錢給你就是了。這電報擱在書店裏有半天了,是老王由街上帶回來的,你應該趕快地回一個電。」 水村道:「我實在也有些煩膩粉筆生涯了,你讓我考量考量。」 他這樣說著,也並不坐起來,秋山見他那樣不要緊的樣子,自己更不會替他去著急,便自走開。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水村依然不曾出屋子來。秋山靜悄悄的走到窗下,在紙窗窟窿裏向屋子裏一看,只見他依然躺著,左腿架在右腿上,搖曳不定。手裏拿了一本線裝書看,口裏念道:「未成大隱聊中隱,可得長閑勝暫閑;我本無家更何往?故鄉無此好湖山。」 念到最後兩句,把聲音格外提得高些。 秋山笑道:「你想在南京作官嗎?把蘇東坡的詩,念得這樣有味。」說著,走了進來。水村坐起來笑道:「學電氣工程的,也在南京作官,我學圖畫的,為什麼不能作官?不過你怎樣會知道我的心事?」 秋山道:「白樂天的詩,大隱在朝,小隱在野,中隱是作小官。你念的這詩,明明白白,說的不能大隱聊中隱,你豈不是要作小官?」 水村笑道:「我讀書不求甚解,上面兩句詩,我倒沒有去注意,最好是下面兩句:我本無家更何往?故鄉無此好湖山。明明白白地說著了我。」 秋山道:「這樣子,你是絕對不回濟南去的了?」 水村道:「我仔細想想,既到南京來了,就借此擺脫粉筆生涯罷。」 秋山道:「那末,你留在南京,為什麼呢?」 水村笑著又吟起詩來了,昂著頭一路唱了出去道:「愛住金陵為六朝。」 秋山笑著跟了出來吃午飯。在飯桌上又討論到這個問題,秋山笑道:「大家評評這個理,水村說是愛住金陵為六朝,對嗎?」 太湖道:「當然啦,他一個畫家,對於這種龍盤虎踞的地方,是很用得著的。」 新野道:「畫家當然愛住南京的,不過為什麼,這可是見仁見智,不得一律而論的。我以為是愛住金陵為一桃吧?」 於是大家嘻嘻哈哈的,又狂笑一陣。 水村由他們去嘲笑,並不理會。自己到屋子裏去,給學校寫了一封回信,把信帶在身上,到街上郵局裏去發了。發了信,便去拜訪韓求是,恰好他又剛從外面回家。一見面他就笑道:「昨晚之游,樂乎?」 水村搖著頭道:「不要提起,昨晚聽了這一回清唱,你把我引上了苦惱之鄉。」 求是道:「這是什麼話?就算你不快活,也不至於苦惱。要不然,你是為了桃……」 求是突然的將話忍住了,借著站起身來抽煙卷的工夫,把這件事混了過去。 水村道:「你不必怕說,我全明白了。」 因把昨晚和今早關於桃枝的事,都說了。因笑道:「為了她,我不回濟南了。但是我在南京,卻沒有職業。你想想看,這豈不是一樁苦惱的事。」 求是笑道:「原來如此,你想不想作個小官呢?」 水村道:「我不想作官,我打算在南京作一筆賣畫的生意,你能不能給我殺開一條血路?」 求是笑道:「你打算用革命的手段去賣畫嗎?這是不可能的事呀。」 水村道:「那就作官也好。不過作官我有一個條件,錢不在多少,位置也不管高下,就是一層,要不受氣。」 求是笑道:「你這話,正是反來說,官場中的事,是錢可以想得到,位置也可以想得到,就是不能不受氣。我們做秘書的人,在部裏已算是位置不低了,但是見了部長和次長,那就要卑躬屈節一點。說到作官,我看你根本就不行。」 水村笑道:「這事暫放下不提罷。我問你,到茶樓去聽清唱,除了喝茶之外,還有什麼花消嗎?你說一碗茶,可以花到二三十元,這錢是怎樣花法呢?」 求是笑道:「這個你就不必問了,我今天帶你去看一回,你就覺得有味。」 水村聽了他如此說,果然就不再問。 二人待從從容容吃過了晚飯,先到另一家茶樓上去,這裏叫作又一村,不是一家茶樓,乃是一所大大的敞廳,擺了許多茶座,正面的戲臺,也比六朝居的大些。臺上正有兩個歌女,站在那裏,合唱《武家坡》。茶座上的人,喧嚷著只管叫好。其餘的人,也是談笑風生,和臺上的唱聲相應和。求是輕輕的叫了兩聲茶房,沒法子讓他聽見。求是找不著座,只得站在路頭上沉吟著。過了一會,才有一個提開水壺的人經過,笑著點了一點頭道:「原來是韓秘書,台口上有個座,人剛走。」說著話,他引了二人上前。只見一張小方桌子,滿桌子都是茶碗,而且瓜子花生殼和潑了的茶水,亂堆一處。他倒是爽快,將包著壺柄的抹布取下,由裏向外,將髒東西向桌子下一抹。馬上拿了茶碗來,泡上兩碗茶,就讓二人在這裏坐下。 水村坐到凳子上,兩隻腳向前一伸,恰好就踏在這一堆花生殼上面。求是卻不以為意,向著臺上便叫了一聲好。原來在忙亂之間,臺上已經換了一個歌女。這歌女燙頭髮,披得長長的,穿了一件大紅色短袖的綢長衫,自是一個時髦的人物。只看她兩道眉畫得細條條兒的,一直伸入兩鬢的頭髮裏,雖然還有兩分姿色,也就見得她費了不少的人工之美。在求是叫好的時候,她向這裏瞟了一眼。水村看這種情形,料定這個歌女,必是求是所認識無疑了。求是的眼光,這時不向著臺上,在滿座上看了一看,然後在身上掏出皮夾子來,手放在桌子面下,由皮夾子裏抽出一張五元鈔票,捏在手心裏。這時,有個穿長衣的茶房,好象巡視各茶座的樣子,走到這桌子邊來。求是對他望了一望,他就站住了,他一隻手,不知不覺的,伸到桌子邊,求是將那張鈔票,由桌子下向他手裏一塞。他低一低頭,輕聲道:「菊芳的五個戲碼?」 求是笑著點點頭道:「對了。你對她說,今晚也許我去看她。」 那茶房垂著手,悄悄的無聲而去。 水村笑道:「這就是點戲的一幕活劇了,為什麼這樣作賊似的?」 求是敲了他一下腿,嘴向旁邊一努,低聲道:「稽查在那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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