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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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著話,就越走越遠了,在電燈光下,人影隱約中,叫了一聲再會。 但是他一路想著,總覺這個疑團,還不能一下就打破。心想,我這人也不知道有了一種什麼缺點,對於女性,總是不大容易接近的。這個女子,本來是她將就著我,並不是我將就著她。照說,只要我一迎合她,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了。然而剛是三分希望,這事又變卦了。但是我總要研究一下,能和她談愛情,同在一處聽戲的,又是一種什麼人?我非去看看不可!他這樣想著,毫不猶豫,就掉轉身來,再向六朝居這條路上走。當他走到樓梯下時,正聽到樓上弦索聲音,悽楚婉轉,有個女子,在唱孫夫人《祭江》。先在這裏所聽到的幾個歌女所唱,簡直都不成腔調,更不要說可聽可不聽。現在聽這個歌女所唱,和真正的伶人一比,並不見得不如,這一個角色是那裏來的?倒要去瞻仰瞻仰。 於是更是毫不思索的,一直闖上樓來。一走到樓口,他的一雙目光,首先就射到唱臺上去。一看那唱的女子,穿著粉紅色的旗衫,卷堆著燙髮,濃抹著脂粉,衣扣上掛著一個圓茉莉花排子。哈!那不是李梅芬是誰?原來她是一個歌女。她之不讓我上樓,以及她自己那樣躲閃,原來她是瞞著我,不讓我知道她的真面目。她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她是一個歌女呢?這就不可解了。怪不得她是如此的浪漫,本來是個風塵中人物呀。我一個窮光蛋,那有和歌女談愛情的能力,不用說花別的什麼錢,就是這四毛錢一碗的茶,我也不能天天來喝,走罷,不要故意識破她的機關了。 想到這裏,他就轉身下樓去了。一下樓梯,頂頭又碰到了秦桂芳,她一見之下,也不免怔了一怔。水村笑道:「老闆,你為什麼事先瞞著我,我不夠捧場的資格嗎?」 秦桂芳笑道:「這都是桃枝姐的意思,我也不明白。我在後臺,早看見你了。」 水村道:「桃枝是誰?」 桂芳說道:「桃枝就是李梅芬。梅芬是她以前的名字,唱戲她就改了這個名字,連姓都抹了的。」 水村道:「原來如此,你的芳名,又是什麼呢?」 桂芳道:「我叫秦小香,桂芳也就是我原來的名字。」 水村哦了一聲道:「我都明白了,再見吧!」說畢一直下樓,頭也不回。 秦小香怔怔望了一會,然後上樓向後臺而去。到後臺時,只見桃枝背了電燈坐下,伏在桌子上。小香上前,將她推了一推道:「你今天睡到兩點鐘才起來的,你還沒有睡夠嗎?」 桃枝將身子扭了一扭道:「我不是睡覺。」說時,見她在脅下抽出一條手絹,低了頭擦著眼睛。小香道:「你這為什麼?」 桃枝抬起頭來,向她丟了一個眼色,便道:「我突然頭髮起暈來,還有一個碼子,我要請假了。」 小香對了她的耳朵,低著聲道:「他走了,你唱罷。台下還有幾個人,等著要點你的戲呢。」 桃枝道:「但是我心裏慌亂得很,剛才簡直在臺上站不住。要我再出臺,恐怕會忘詞的。」 小香道:「你那怕少唱兩句呢,也應該出臺。要不然,老闆知道了,又要見怪的。」 桃枝還要說什麼時,歌女們已經圍上一群人,接著又是小香出臺的時候到了,她也就混在人叢裏說笑。歌女們少不了各有各的心事,人家一看她那強為歡笑的樣子,自也知道是茶客裏面有了問題,正不必怎樣追問,只微笑望著她。桃枝道:「那位有香煙?送一支給我抽抽。」 一個朱玉娥道:「你不是說要戒了香煙不再抽嗎?」 桃枝道:「有什麼戒頭?歌女總是歌女,做成規矩的樣子,人家也未必看得起。做了歌女掙幾個錢是正經,還講虛面子作什麼?」 朱玉娥在身上取出一盒香煙,遞了一支給她。她將香煙放在嘴裏,正四處找火柴,只見茶座上照應茶座的老劉,正在一邊擦火柴,於是搶步上前,一低頭,就著他手上的火柴,將煙吸上了。老劉丟了火柴頭,扛著他一雙瘦肩膀,用手在那雷公嘴的短鬍子樁上,搔了一陣,露著黑牙笑道:「李老闆,阮先生來了,我說過去,他今天應該點你五個戲。」 桃枝抬頭一望壁上掛的木板,自己名字下,一行一行的,記了許多中國字的號碼,噴出一口煙來笑道:「還好,這五天沒有脫過。」 老劉道:「李老闆,你真紅。這樣下去,明年的包銀,可以加到一百八,後年二百,再……」 桃枝笑道:「老是一年加二十嗎?」 老劉道:「那也很不錯,十年就要加到四百了。」 桃枝冷笑一聲道:「難怪你在茶座上,也不過當這樣一個角色,糊塗蟲一個!你想想看,十年之後,我也就快老太婆了吧?老太婆就唱得再好,茶客那個要聽?走上合去,活讓人家打通打下來罷了,還打算拿包銀呢!你老婆倒也能唱兩句老生,叫她來拿這四百包銀吧!」 她如此一說,老劉不住抓胡樁子,歌女們都笑了。桃枝笑道:「十年之前,他老婆不是和我們一樣的小姑娘嗎?那個時候,若是有歌女……」 老劉笑道:「李老闆,不要拿我開心。」說畢,他走上前臺去了。 小香唱完進來了,將桃枝拉到一邊,低聲問道:「你今天發了瘋了嗎?哭一陣子,又笑了一陣子。」 桃枝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哭也沒有人懂,笑也沒有人懂。」 小香道:「你以為你讀了幾年書,你就覺得你總比人家高一個碼子。」 桃枝道:「我說你不懂不是!我高些什麼?我就自恨我從前為什麼讀書,若不讀書,利害不明,糊裏糊塗的過日子,那才是好呢。」說時,老劉笑嘻嘻的走了進來,低聲道:「李老闆,今天洪主任點了十個戲了,有面子呀。」 桃枝道:「這傢伙沒有好心眼,今天不是叫我到他旅館裏去,就是要到我家去打無形的茶圍。」 小香笑道:「你又發瘋,亂七八糟胡說。」 玉娥也皺眉道:「李老闆只管說話尋開心,也不管失身分不失身分。」 桃枝望著玉娥哈哈一笑道:「喲!朱老闆,你還打算保留身分啦?我問你,陌生的客人,只要花錢點了幾個戲,就可以到我們家裏去坐,那是什麼緣故?」 玉娥道:「現在文明世界,男女交交朋友,又算什麼?」 桃枝道:「既是交朋友,不點戲的,你歡迎他不歡迎他?點了戲的,你不要他去,行不行?他們給我們錢,我們十八九的大姑娘,你讓他跑到屋裏來喝茶抽煙,說說笑笑,這和打茶圍有什麼分別?我們事情也做了,還要這個虛面子做什麼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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