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一四


  玉娥一轉身道,「你今天發了瘋,我也不好拿話來罵你,我不和你說了。」說畢,她已走開。桃枝抽著煙,只管嘻嘻哈哈笑著。

  小香道:「你這一場,不要又唱一小段,應該多唱兩句。老洪算很對得住你,你並沒有要求他,今天就點你十個戲。這樣下去,每次來都是十個了。不過這也要看你對待他的手段如何?」

  桃枝道:「為他點了十個戲,就要多唱幾句嗎?恐怕唱一夜到大天亮,他也不見得歡喜。人家花錢點戲,不要買你幾句唱,一是要買我們的身,二是要買我們的心。」

  小香瞅了她一眼道:「沒有看到你這種人,只管把這話放在嘴裏說,我也離開你了。」

  桃枝望了她的後影,笑道:「可憐的孩子,讓人家當了玩物,自己還不知道呢。」

  她坐在一邊,很沉靜的抽完了一支香煙,然後很從容的出臺去唱她的戲。她這回唱的是《梅龍鎮》,另有一個歌女配老生。自首至尾,僅僅只有幾句四平調。也不過五分鐘的工夫,她就回後臺來。

  當她回轉後臺的時候,接著那個作青鳥使的老劉,又笑嘻嘻的來了。他進來的時候,一直迎向桃枝來。桃枝一手撐了腰,一隻腳在地上點了兩點,微笑道:「是那姓洪的叫你來的吧?剛才在他茶座上,只管怪聲叫好,對我亂飛眼色,就沒有好心眼。他以為他花了十塊錢,總要表示出來,讓我感激感激呢。他是叫我到他旅館去嗎?或者是說,過一會子,到我家裏來呢?」

  老劉舉起手來,搔了搔頭發,笑道:「李老闆,你何必霹靂啪啦,對我說上一頓,我也是替人傳話,好比一隻留聲機器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自然不怪你。不管他要我去見他也好,他要到家裏來也好,你就說千萬對不住,我今日出臺,都是勉強的,身上實在不舒服,回去就要睡覺了。」

  老劉笑道:「那何必呢,你隨便敷衍敷衍人家也好。你可以坐了自己的車子來回,到他旅館裏去坐個十來二十分鐘,他也不能將你怎樣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我倒不怕他將我怎樣。無奈我今天十二分不高興,無論什麼事也不願意。真的,我一回去就要睡覺。」

  老劉道:「你真不去,他又奈你何?不過要他點你的戲,那就不行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不行就不行,我也不靠他一個人。」說完了這句話,也不再提,一個人就走出後臺,匆匆的回旅館去了。

  桃枝所住的是垂楊旅社,就在六朝居前面,不過是個舊式客棧,把名字改得好聽一點罷了。這旅社裏,十人之七人是長住客人,長住客人裏,歌女又要占三分之二,但看歌女的身分高低,看租這屋子的多寡與大小為定。桃枝住了一間大房,一間小房。大房是自己住,帶做著客室與書房。小房是她嬸娘孫氏住。桃枝走回自己的房間,坐在一張搖椅上,將頭枕著椅背,昂頭望了電燈,只管出神。孫民走進來問道:「稀飯熬好了,你要吃一碗嗎?」

  桃枝不作聲,抬起右腳來,將高底皮鞋脫下,蔔通一聲,向桌子下一丟。孫氏道:「鞋子脫了,你還出門不出門?」

  桃枝抬起左腳,右手拿了皮鞋,朝著椅子背後反丟了過去。這一下不丟在地板上了,正好丟在洗臉盆裏,拍吒一聲,水花四濺,連床帳上都濺得有。孫氏搶著把水淋淋的皮鞋撿起,咳了一聲道:「這大的人,孩子一樣,只管淘氣。」

  桃枝道:「我最恨是高底鞋子,但是大家穿,我也不能不穿。」

  孫氏道:「和你打的盆乾淨洗臉水,沒有洗就髒了。」說著話,她就端了臉盆出去換水去了。桃枝光著一雙赤腳,在地板上走到床邊,向床上被上一伏,兩手抄住著枕頭,竟自睡了。孫氏端了臉盆進來,見她衣裳未換,光了一雙赤腳,睡在床上。笑道:「咦!她就這個樣子睡下去了?」

  桃枝伏著,可是絲毫不動。孫氏道:「我不信,這一會子工夫就睡著了?」

  桃枝伏在那裏,依然是不動。孫氏將她的身子搖了兩搖道:「你就是要睡,也應當把衣服脫了,好好的睡著,趴在這裏這是什麼樣子?」

  桃枝還是不作聲,依然伏著不動。但是她雖不動,仿佛可聽得出來有點哽咽之聲。孫氏道:「你受了什麼人的氣,怎麼好好的哭起來?」

  桃枝將身子扭了一扭,將腳撥著孫氏道:「你不要管我的事,你走開罷。」

  她說話,正帶著一點子哭音。

  孫氏道:「這真奇怪,回來什麼話也不告訴人,就是這樣生悶氣,到底為了什麼事?」

  桃枝坐起來,抽了手絹,擦著眼淚道:「我心裏難過,那個也不曾得罪我,我也沒有和那個生氣,你不要問。」說著話,索性牽線似的落下眼淚,只管哭將起來。孫氏站在一邊,倒望呆了。這真奇怪,為什麼好好的哭將起來呢?問是茶社老闆說了什麼話嗎?答不是。問是茶客叫了倒好嗎?也不是。問是和姊妹拌了嘴嗎?也不是。孫氏坐在床沿上,皺了眉毛,只管向下盤問,問了十幾樣,也沒有對的。桃枝只管和她說話,沒工夫去哭,已揩幹眼淚,靠了床柱坐著。孫氏哭喪著臉,歎了一口氣道:「究竟什麼事呢?把我急壞了。」

  又歎了兩口氣,將頭靠在肩上,一言不發。桃枝見把嬸娘逼成這個樣子,噗嗤一聲,笑起來了。

  ▼第七回 半夜款香巢突聞快語 清晨過老圃幸遇知音

  孫氏呆坐在一旁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這時看到桃枝又笑起來,不能不引為怪事,因道:「你今天又哭又笑,莫不是發了瘋?這倒叫我有些不明白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白,笑是為了心裏高興,哭是為了心裏不高興。」

  孫氏道:「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,這個有什麼不明白?但是你這一會子工夫,怎麼不高興一陣,又高興一陣!你把這原因說給我們聽聽看。」

  桃枝道:「不要說這些閒話了。好在我不哭了,你就不用費心了。你說稀飯熬好了,你盛一碗稀飯我來吃罷。」

  孫氏也摸不著她是什麼原由,她現在既是很高興,不願人去問她,也就只好不問,將小菜稀飯,一齊搬了來。桃枝這時換了短衣,將剛才掛在胸襟前的茉莉花排取下,用碟子盛了涼水,將這花排子浸上,口裏連連說了幾聲可借。

  孫氏一看,是剛才她伏在床上,把花排子壓壞了。因道:「你這是什麼算盤!十幾塊錢一雙的皮鞋,丟到水裏去,二三十塊錢的衣服,穿了滿床打滾,你都不可借,兩角錢的花排子壓壞了,你就左一句可惜,右一句可惜?」

  桃枝道:「你那裏知道,衣服鞋子,不過是一樣用物,壞了拿錢再去買就是了。花是天生的好東西,本就不應該折下來戴,既是折下來了,就不應該糟踏。」

  孫氏道:「這孩子糊塗死了,花不也可以拿錢買得到的嗎?」

  桃枝站在她面前,微笑道:「老太太,你不懂呀。花壞了,雖然還可以拿錢去買,但是已經不是原來的花了。譬如一個美人,有錢的老爺們,把她糟踏個不堪,美人病了死了,他又要拿錢再去買一個。我們要不要替那個死了的美人可借呢?」

  孫氏正待說什麼,桃枝一跳起來,連忙將房門拴上,然後向床上一跳,橫拖了一個床被,就向身上蓋著,連連對孫氏招著手。孫氏也不知是什麼事,連忙跑了過來。桃枝道:「有人來了,有人來了。你就說我生病睡了覺,不能招待,他們若不信,你就讓進來也可以。」

  孫氏要再問時,只聽得門外有人問道:「李老闆在家裏嗎?」

  孫氏道:「是那一位?她病了,已經睡覺了。」說著,開了門,探了半截身子向外一看,是三四個穿西裝的少年。其中有一個姓洪,是個主任,自己是認得的。洪主任道:「剛才在六朝居,她還唱得很好呢,這一會子工夫,她就病了嗎?」

  孫氏點著頭笑道:「請進來坐坐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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