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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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村想著點了點頭道:「究竟內容是怎麼回事,我也不妨去看一下。」 吃完了飯,求是會過了帳,二人走出館子來,抬頭一看對門的鑼鼓響處,上面招牌大書六朝居。求是道:「這幾家茶社,我家家都熟,你願意到那一家呢?」 水村道:「就是從這一家起罷。我是無目的,那一家也可以。」 求是笑道:「希望你今天撞上一個目的物,以後就可為目的而來了。」 水村道:「目的嗎?我敢起誓,這些地方,決找不出我的目的。」說著話,二人順著腳步,一同走上樓。到了樓上一看,正面有一個大小見丈的矮台。台後垂著繡幕,也有上下門,有一個戲臺的雛形。台正中放了一張系繡圍的小桌子,桌子上,放了兩個玻璃罩,罩著兩盞電燈,如佛案上的玻璃燭罩一般。桌子裏,站著一個剪髮時裝的女子,板著臉色在那裏唱。她身後列著文武場面,也和戲臺上一樣,在奏著樂器。戲臺下,和茶樓上相同,擺著許多方桌方凳的茶座。茶座上有坐著一個人的,有坐著三四個人的,也有坐著六七個人的,座中倒也有一二位女客,亂轟轟的,大家談著話。有的人向著臺上叫好,有的交頭接耳,眼望了臺上笑眯眯的。二人面前,倒有兩張空座位,只是離樓口近,離唱台遠一點。求是低聲笑道:「六朝居,我是無目的的,就在這裏坐下罷。」 二人一坐下,堂倌也和茶樓上一樣來泡了茶。抬頭一看臺上,原先唱的那個女子不見,已經換了一個人了。那臺柱子上,有一塊小黑牌懸著,上寫粉字,張秀英《玉堂春》。這個歌女,大概就是張秀英了。 她一手擰著脅下掖的長手巾,一手扶著桌子,只管低了頭唱。她正唱的是「十六歲開懷王公子」 那一句,不待唱完,茶座上轟的一聲叫出好來。唱完,她微微一抬頭,眼睛在茶座上一轉,好哇,又有七八個人叫將出來。於是她掉過身去,背向著台下。場面上那個拉胡琴的黑漢子,臨時兼充《玉堂春》裏的老生,說著白審問玉堂春。他說完了,那女子再轉身向台下,只一轉身,一個坐近台口的西裝少年,冷不防的拖長了聲音道:「好……哇。」 她一聳肩膀,抿著嘴唇忍住了笑。水村扶著茶壺蓋,低頭喝茶,卻低聲道:「聽戲人捧角的味兒,南北一樣呀。」 求是不曾答言,堂倌來收錢來了。求是掏出一塊錢給他,吩咐不用找了。水村道:「兩蓋碗茶,賣一塊錢嗎?」 求是笑道:「八角是茶錢,二角是小帳,這是最廉的了。多的時候,一蓋碗茶,可以值到二三十塊錢。」 水村道:「那為什麼?」 求是笑道:「這叫作逢場作戲。」 水村正待再問,臺上又換了一個女子上場了。心想,一個人所唱,也不過五分鐘罷了。聽唱的人,能聽出什麼趣味來。這樣想著,就四周看看茶座上的人態度如何?仔細一看,大家都很高興。慢慢的眼光轉到了樓口上,只見一個時裝女子,穿著粉紅色的旗衫,卷堆著燙髮,濃抹著脂粉,衣扣上掛著一個圓茉莉花排子,正一腳走上來。水村先看到她,覺得很豔麗,以為也是一個歌女。她身邊正有一盞懸壁的電燈,在燈光下,再仔細一看,卻是所最傾倒的李梅芬女士。他呀了一聲,便起來,要招呼她。樓口上幾個人一擠,她不見了。水村又呀了一聲。求是尚未看見李梅芬,便問他什麼事失驚? 水村道:「這裏的歌女,有個李梅芬的嗎?」 他說沒有。水村道:「除非是我眼睛花了。我剛才看到我一個女朋友上樓來,又不見了。」 求是道:「你的女友,當然是嶄新的人物了。逢場作戲,這裏新式女子來的也很多呀。」 水村道:「既然是她,為什麼上了樓又不見了呢?這大可奇怪了。」 心裏疑惑著,究竟坐不下去,便道:「我要樓下去看看。」說著,便追下樓來。在樓口上望望,卻是沒有人影。因樓欄上掛有許多歌女的芳名,又從頭至尾,一個個看了,不但沒有李梅芬,連姓李的歌女也沒有。心想,我真想入非非了,怎麼會疑心她是一個歌女呢?她雖浪漫,決不會一人來聽清唱,一定是我在燈下看錯了。越想越是錯誤,於是轉身再上樓來。 ▼第六回 驚異遇歌場忽明真相 談笑歸客舍莫抑悲懷 當于水村轉身上樓的時候,韓求是莫名其妙的也跟著下來了。只見求是向樓下點著頭道:「你這個時候才來?」 水村道:「我這人是有點中了情魔了。坐在這裏聽,會把她看見了。我追卞樓來,哪有她的影子?她是一個仙姑,或者我……」 水村只管向求是答覆,然而看看求是的眼光,並不是向著自已,乃是向著自己身後,回頭一看,又呀了一聲。這回看清楚了,決不是仙姑,是真正的李梅芬,還是先在樓口上穿的那一套衣服。猜她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,畢竟是到這種地方來了。望了她,手扶著扶梯柱,兩隻腳一上一下的踏著兩個梯檔,也不知是站著好,也不知是迎下樓好。李梅芬也呆了,臉上臊得通紅,說不出話來。韓求是在他說一句:「你這個時候才來」 的話時,曾見李梅芬突然向後一退,他不知道她為何如此一驚,所以就不敢再說。這時水村和她對面呆立著,求是也就呆立著了。還是李梅芬先開口,向水村叫了一聲于先生。水村證明是二十四分不曾有錯誤的了,便迎上前去道:「李女士也喜歡聽聽老戲嗎?」 梅芬向著她身後的韓求是,睜了眼望著他,口裏答覆著水村道:「是的,我也喜歡聽戲。」 水村一步一步的向下走著,韓求是也一步一步的向下走著,二人站在梅芬面前。她打算要向求是點一點頭,又不知道他和水村是什麼交情,說過一些什麼話,頭微微一點,忽然向水村大聲笑道:「我們不約而同的相會了。我許多朋友,他們不肯來聽清唱。我很奇怪,為什麼不能來聽清唱呢?我以為男子能來的地方,女子也就能來。韓先生,你說對不對?」說著,眼睛只管望了韓求是。他笑道:「對了。男子能來的地方,女子也就能來。」 水村道:「李女士,你是一個人呢?還是等別個?」 李梅芬笑道:「我還有兩個朋友,你二位再到別家參觀去罷,韓先生這裏是很熟的呀。」說著不住的向韓求是丟眼色。韓求是笑著向她一點頭道:「是!李女士,我和這位於先生暫告別罷。樓上的《玉堂春》完了,再下去一個戲是《賣馬》,再下去一個戲……」 水村躊躇一會子道:「我們又何必再走一家,就在這一家不好嗎?」 李梅芬向韓求是望著,臉更紅了,一隻右手,不住的去整理掛在胸面前那一朵茉莉花排。韓求是道:「我們茶座,已經撤了。再上樓上,依然要給一分茶錢。與其在一家出兩分茶錢,何不再走一家呢?」 水村對著梅芬,只管呆著,沉吟著道:「最好是……」 韓求是拉了他一隻手,就向樓下走,笑道:「李女士,再見了。」 一陣風似的,把水村拉上了大街。 水村回頭望不見了六朝居,一頓腳道:「你這個人怎麼回事?不許我和她多談兩句話。」 求是笑道:「你太忠厚了。現在時髦的女子,誰沒有幾個情人,而情人和情人,她是不願意見面的。她正有情人同來聽戲,偏是遇著了你,已是不幸,你還要重上樓去一齊坐著,叫她設身處地,豈不是左右作人難?」 水村道:「你這話對了,我一時沒有想到,但是你怎樣認識她的?看那樣子,她竟和你很熟。」 求是笑道:「你說為一個女子所顛倒,這女子就是你所顛倒的嗎?她太浪漫呀。」 水村道:「她雖是浪漫,倒有一種豪氣。有豪氣的人,總不至於怎樣墮落。我想她是少一個真懂浪漫主義的人去指導她,假、使有的話……」 求是笑道:「何必假使?你不就是一個可指導她的嗎?」 水村道:「的確的,我喜歡那種毫不虛偽的態度。」 求是笑道:「你怎樣知道她不虛偽?不要把話說得太肯定了吧?」說著,一伸手,在水村肩上連連輕拍兩下。水村點點頭道:「你這話,也有一部分的理由,她既是對我不見外,能夠浪漫到徹底,就讓我上樓,和她的情人見一見面,也不要緊。這樣說來,她果然是有些虛偽,我不要再見她了。我是個窮光蛋,自顧不暇,我還談什麼戀愛?你要到別家去,你隨便罷,我不去了。」說畢,掉轉身軀,就向回家的路上走。求是道:「我們聽我的戲,她陪她的愛人,你何必為了她的緣故,連戲也不去聽?」 水村道:「我就是這個情形,你還不知道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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