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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義軍共圖大事 投河殉情侶各有千秋(6)


  說了這話,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淑芬,一面慢慢地扶著曾太太坐下。淑芬坐在那裡,聽了這些話,覺得淑珍句句是安慰曾太太,句句就是譏諷自己。可是要和妹妹辯白幾句話,那便是自己承認了不希望伯堅做個有人格的人,自己也是別有作用。心裡如此難受著,將踏在地上的兩隻腳尖左右移動,在地上劃出痕跡來,好像一肚皮心事就可以在腳尖上去發洩。淑珍依然站著,只相了她一眼,對曾太太道:「姑母,我去和你燒一點水來喝吧。」

  於是就走出這廊子去了。

  淑芬望了曾太太一眼,依然低了她的頭,腳尖在地上塗抹,慢慢地道:「姑母,你看淑珍……」

  曾太太道:「我和她相處幾個月,我知道她是個實心眼的孩子,你姊妹倆不要為了這個發生什麼意見啦。」

  淑芬依然低了頭道:「你看她對我總沒有什麼好顏色,我倒處處將就著她。」

  曾太太用手摸了臉,沉吟著道:「她呢……瞧,也有她的想法,可是我決不怪你。不是你,我的兒子也許沒有了性命,難道我還不應該謝謝你嗎?」

  淑芬聽了這話,幾乎要哭出來了,將身子站了起來,不多大一會兒又坐了下去,正色道:「姑母,你說這話,不是讓我的心裡更難受嗎?」

  她只說了這句,再也忍不住眼淚,腳微微一頓,哇的一聲哭將起來。曾太太道:「姑娘,你別多心。我這大年紀,不會說什麼俏皮話的,我總是有一句說一句的呀。」

  淑芬也不能再理會曾太太的話,掀起自己一片衣襟,掩住了自己的兩隻眼睛只管是哭。她如此一哭,把到前面去的袁學海夫婦也驚動了。走了來問明瞭原由,袁學海昂了頭道:「這件事,我們做親戚的也不好說什麼。不過是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罷了。」

  他坐在一根欄杆的斷木柱上,搖曳著兩隻大腿,他覺得滿腹的議論,在這句話裡已是很有含蓄地說了出來。淑芬聽聽各人的口音,並沒有什麼人是和自己表示同情的,心裡非常之難過。回想起當日被拘的時候,伯堅實在有以死相拒簽字的決心,只因為自己哭哭啼啼的,把伯堅的心事哭軟了。老實說,自己心裡就很主張伯堅簽字,好讓自己保全性命。於今為了怕社會的指摘,只得躲了開去。假使當日不簽字,不見得就會死,到了現在不但伯堅成了志士,自己也很有光榮。淑珍她敢用一句話奚落我嗎?她側身坐在一邊,似乎是靜默地一語不發,可是她心裡紛亂極了,好像置身在幾十人開辯論會的會場上,議論的結果全都是自己失敗。想了一陣子,又哭起來,倒是曾太太反勸著她不要傷心。又道:「大家不過是商量這件事,並不怪你。伯堅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他要怎樣辦,我做娘的也干涉不了他,何況你們表兄妹呢。」

  淑芬心想:「母親干涉不了他,正是我干涉過他呢。」

  到了這個時候,人家說好話,她聽了是後悔,人家說壞話,她聽了也是後悔,心裡只是難過。這樣難過了兩天,竟如同得了一場大病。她蘋果似的肉腮,現在瘦將下去,成了尖下巴頦的瓜子臉,兩隻鳳眼變成荔枝眼,眼眶陷下去多深,冷不防地常是歎出一口氣來。仲實在每天下午總抽工夫來看一次母親,據他說:「西平也起了義勇軍,伯堅是做過西平縣知事的,比較的能號召,大概是到西平去了。但是這是一種揣測,也不能斷定,因為那裡的義勇軍還是在神秘中組織,首領還不能公開出來。而且只要能公開出來,大體上算是成功,就沒有危險了。」

  淑芬聽了這話,現在不希望伯堅什麼消息,只希望西平義勇軍首領的姓名可以早早地宣佈了。

  這樣混過了一星期,城內的秩序比較安穩點。袁學海在滿城尋找了幾天,已經租得了三間房子,帶了夫人、女兒、侄女自立門戶,不便再擾親戚。曾太太只剩下一個人,帶了老僕李發寄居到曾子約家去。子約家裡本也經炮火轟炸了七八停,但是還剩下幾個房屋,稍微修補勉強可住。子約雖是守那「任添一鬥,不添一口」主義的人,但是眼睜睜老嫂子老住在古廟裡,也怕人家議論,二來侄兒是義勇軍的首領,少不得還有仰仗侄兒之處,所以把老嫂子請過去了。

  淑珍因曾太太和子約的夫人姊妹相稱,也叫她姑母,早就認她為未來的婆婆,相處得非常親密。如今這兒媳一席雖為姐姐搶去了,但是對曾太太的感情依然很好,因之每日都要到子約家裡來探望她一次。淑芬在暗中已是兒媳了,她的殷勤份兒決不肯表示在妹妹以下。而況每日都希望在仲實口裡得些消息,非來看曾太太不可。只是淑珍前來,老不告訴她,在曾家總是你來我去。淑芬在這個時候,不能和她生氣,一切都忍耐著下去。這一天,淑珍瞞著淑芬又要到子約家去看曾太太去。淑芬早就提防著,等她走出門以後,方始在後面跟著。到了巷口,淑芬便在後面喊著道:「妹妹,請你等一等,我有兩句話和你說。」

  淑珍停住了腳,回轉頭來問道:「有什麼話在家裡不說,跑到街上來談,這是什麼用意?」

  淑芬見妹妹停住了腳,便跑上前一步扯了淑珍的袖子,低聲下氣地道:「無論怎麼樣,我們手足之情總是不能完全拋棄。」

  淑珍冷笑道:「手足之情,當然是不能拋棄的。不過古來有大義滅親的人,手足之情有時也不值一顧。」

  她口裡說著話,腳下依然繼續向前走。淑芬本來把手足之情做個大帽子,要根據了這句話向下說了去,不料這個帽子剛剛撐起,就給淑珍撿了回來,頓住了,就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。默然地跟著她在身後,走過了一條街。淑珍先是始終不曾回頭看看,後來看到淑芬總跟在身後,又有些可憐她,便回過頭來問道:「你到哪裡去?」

  淑芬道:「你有什麼不明白的?我每日都要到曾家去一次的。我之掛念伯堅,不但是情愛上的關係,還有責任上的關係,假使……我對不起曾家,也對不起你。當然的,是你說的話:『各人要去受各人良心上的裁判。我可不能讓我良心負罰到底。』」

  淑珍道:「你和我說這些話做什麼?我並沒有說你什麼呀!」

  淑芬道:「你雖然沒有對我說什麼重話,可是你只要提到『良心』兩個字,就夠我難受……」

  淑芬這句話突然咽住,兩行眼淚流將下來。淑珍道:「你發傻了嗎?為什麼在大街上哭起來呢?我當然有點不服氣的話,可是你要原諒我。你設身處地為我想想,我當怎……怎……麼樣呢?」

  她勸淑芬不要在當街哭,結果是她也哭起來。她在袋裡掏了一掏,並沒有手絹,就掀起一塊衣襟底向眼睛上揉擦著。淑芬見了,就把自己的手絹塞在她手裡去,淑珍一手接了她的手絹,一手握了她的手:「你知道嗎?這一程子,我心裡也是非常的難受啊!現在我也沒有別的思想了,只要伯堅能平平安安地出來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淑芬默然了許久,突然地道:「妹妹,將來我總對得住你。」

  於是兩人都不說話了。一齊走上大街,只聽到一片喧嘩之聲由遠而近,那聲音老是突然喧囂著,只在半空裡奔馳,可是就只這一響忽然寂寞下去。不多久的時候,這種聲浪又起,聽那聲浪的尾音,仿佛有「萬歲」兩個字。淑芬便對淑珍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又在喊口號、遊行示威?我覺得這一套作法實在有些煩膩,而且在事實上又有什麼用處呢?」

  淑珍道:「也許不是遊行示威吧?空氣不是那樣緊張的啊!」

  說著話看時,只見街邊店門簷下不少的人站著在那裡,只管向街的南頭張望著。有人叫道:「來看啦,來看敢死隊呀!」

  淑珍姊妹聽了這話,便不覺得同駐了腳,也站在巷口望著。

  不多久的功夫,那囂張的聲浪由遠而近,便有一群人影,響著雜亂的步履聲轟轟而來。到了前面時,只見兩個捧了竹竿的人,舉著一幅橫掛的標語,上面大書「歡送南強州的敢死隊」。在這標語之後,先是一群穿便服的人,便服隊後面,又是有人扛了一面旗子,上面大書「南強州敢死隊第二隊。」

  在旗子後有一班穿黑衣黑帽的青年,橫肩背了一根武裝帶,上面寫著:「去為祖國死。」

  在街上兩邊看到的人,臉色都變動起來。可是異常的沉默,連蚊子哼的聲音都不曾有,都直射了眼光,向那黑衣黑帽的青年身上看去。人群裡有人喊著道:「敢死隊萬歲!」

  於是全街的人都呼喊起來。淑珍道:「古來荊軻入秦行刺,送行的燕人都穿白衣,表示壯士一去不還,他們穿喪服相送。現在的喪服是黑色的了,你看他們都穿凶服,自己表示不願回來。我真受了他們的感動,歡送他們走一程吧。」

  淑芬連連點頭說:「好」。跟著這隊伍約莫走了一裡路,那靜肅的空氣就不能維持了。有一家商店堆了許多爆竹,在門口放了起來。有一家倡導在先,家家學樣,由這裡起一直走出城門,到了河街上都不斷地有人放爆竹。河下有三隻內河水師的炮船,在桅竿上掛了黑底白字的大旗,向風飄展。敢死隊約莫有二百人上下,就分批走上船去。河對岸正是南強洲,排竹林子似地沿岸站著無數的人,和這邊岸上歡送的人,隔河對峙。許多人拿了小旗子在人頭上招展,大家紛紛嚷嚷,鬧成一片。還有人駕了小船,圍著大船前後送東西和攝影,只聽得人叢中有人道:「真熱鬧呀,除了端午節劃龍船,沒有這樣的盛舉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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