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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義軍共圖大事 投河殉情侶各有千秋(5)


  當他說「再見」的時候,人已走去好遠,說完「兄弟」兩個字,便已跑出了院門了。這個時候,仲實忽然有了個感想,哥哥此去假使真去犧牲性命,這便是弟兄永訣的一幕了。怎樣眼望著哥走去,並不攔阻?怎麼還用話來譏刺他呢?萬一他從此不回來了,自己對得住哥哥嗎?這幾個連續的感想,印到了腦筋裡來了而後,立刻向外面追了去。但是在他那一陣思索之後,已是耽擱不少的工夫,追到了外面已不見伯堅的影子了。

  學校大門外圍了許多人,自己突然跑出來已足夠讓人注意,若是在後面追著,又呐喊出來,未免有些引動別人的視聽。所以只擠出人叢來,在街的東西兩頭找了兩遍。因沒有得著蹤影,也就算了。他在這個會場上,本來預備一篇極沉痛的演說了,現在突然失了一個兄長,心裡說不出來那一種慌亂,只得垂頭喪氣回到難民收容所來見他的母親。

  這個時候,難民收容所已經沒有敵人的監視,難民得著了自由,聽說縣城已經被中國義勇軍收回來了,大家歡喜極了,滿院子人散著談話。仲實走到自己家人羈留的那個廊子下,那是這古廟的最後所在,便靜悄悄的。只有他的母親靠了壁坐在一個磚墩上,淑珍、淑芬分坐在兩邊,都默默低頭,不作一語。看那情形,似乎有個什麼問題談得不大合調,大家都在這裡生氣似的。仲實遠遠地就叫了聲「媽」,曾太太站起來道:「你怎麼就回來了?我看你們也太忙一點,你應該休息休息才好。你哥哥呢?」

  仲實道:「哥哥嗎?」

  說著這話,未免遲鈍起來。先向兩位表姊看看,再又向母親看看。曾太太望了他道:「你怎麼說半截話,你哥哥哪裡去了?」

  仲實道:「說起來話長,我現在簡單的報告一句,他已經離開縣城,又到別的地方創造事業去了。」

  他這一個報告,把坐著的三個人一齊催著站了起來。淑珍先問道:「怎麼樣?他跟義勇軍又走了嗎?」

  淑芬道:「這裡總不至於有什麼人為難他吧?」

  曾太太道:「他就不回家了嗎?」

  仲實答道:「他不是跟義勇軍走了,也沒有誰為難他,只是他自己要走的。」

  淑芬只皺了皺眉毛,沒有說什麼。淑珍卻將頭伸著,發急地問道:「他自己要走?這為著什麼呢?」

  曾太太道:「咳,你們愛國我也不攔阻你們。可是這樣大年紀的老娘都丟了不問,於心也不忍吧?」

  仲實道:「他已經走了,埋怨也是無用。讓我先和淑芬表姐先談一淡,然後我才能把他走開的情形說出來。現在這裡沒有外人,我們正好談一談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在倒壁的一根橫柱上坐著,半側了身子,兩隻眼光都射到兩個表姐身上,似乎在他表姐身上顯然可以找出一些線索來似的。淑珍對於這個,倒沒有什麼感覺,淑芬可就向走廊四周去看看,故意避開仲實的目光,然後低頭坐了下去。仲實等大家都坐下了,然後很從容地道:「淑芬表姐,你在那憲兵隊裡拘留著的時候和家兄始終在一處的嗎?」

  淑芬臉上一紅,頓了一頓,又看淑珍一眼,才向仲實道:「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仲實看她那種動作,心裡便明白,心想:「我何必管你們那些酸賬?」

  便道:「不是別的,據家兄說,在裡面被敵人壓迫不過,曾在一張宣言上簽過字。這張宣言很容易惹起社會上的誤會,他為了要洗刷他的心跡起見,他不能不走,幹點事業出來。究竟不知道宣言簽字的經過是怎樣一種情形?何以會令家兄鬧得非走不可呢?」

  淑芬很沉默地向仲實看了,慢慢地答道:「我們原不拘留在一處。後來令兄和我到這裡來過一次,回去就拘留在一個地方了。可是我們這種拘留,不比平常手銬腳鐐,我們是五花大綁,人卷成了一捆,放在……放在地面上。」

  她說到這裡,聲音格外高一點,似乎故意引起人家的注意。又接著道:「那時候,我們除了伯堅將眼睛望了我,我將眼睛望了他,什麼辦法也沒有。所以儘管拘留在一間屋子裡,依然彼此不能相顧。」

  仲實道:「我們不是討論這個問題。我要問的,何以敵人一定要伯堅在一張宣言書上簽字?」

  淑芬道:「這個我倒明白,他們無非錯認了伯堅是這一縣青年的領袖,非把他拉攏不可。而且那張宣言書只是說中國政局不良,地方人民應當自治。地方自治,不也是政府早就籌辦的嗎?所以伯堅在又餓又渴的第三天頭上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認為沒有多大關係,就簽了字。我雖然知道不大妥當,在那生死關頭,誰又能多誰的事呢。」

  仲實沉吟了許久,昂著頭望望天,又向淑芬表示出躊躇的樣子來,才道:「經過是這樣子的嗎?不過據伯堅告訴我,那時他已有了死的決心。只是因為淑芬表姐在那裡,他死不得,所以就簽了字。至於簽字的效力,他也覺得無關緊要的。到了現在,他因為民眾很注意在他以前簽字的幾個人,他很有些害怕。事實上民眾認為他是個威武不能屈的人,又十分的歡迎,他不免慚愧起來。怕與慚愧,逼得他心理變態,不能不走。當時我聽他的話和他的態度,我也很瞧不起他的。於今想起來,他究竟是個好人。若在別人,不會把這事瞞到底嗎?萬一將來事情洩漏了,事過境遷,誰又能對他怎樣呢?現在他要滌除他的污點,大概要幹一番的。」

  他只管說得痛快,卻不想這些話可急壞了靜靜聽著的曾老太太。她面色由黃色變成蒼白色又變成了青灰色,將聲音抖顫著道:「這樣說,他……他不會回來的了?」

  說時,目光可就撒到淑芬身上,道:「他在拘留的時候,和你說了什麼來著?」

  淑芬道:「並沒有說什麼?」

  仲實道:「這件事現在很顯然的,伯堅原是拚了一死也不簽字的。不過他不忍為了自己,又連累了淑芬表姐。表姐不必誤會,我並不是怪你,特意回家來和你對質。我是要知道一個究竟,才好去援救他。事情,哼,我總算明白了。」

  說著淡淡一笑。淑珍道:「表弟,我聽你的話,總有些半吞半吐的不大十分明白。你何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?姑母也明白了,事到於今誰也不能怪誰,各人讓各人的良心去裁判就是了。」

  她雖是和仲實說話,那一雙眼睛不住地射到淑芬身上,似乎她的眼睛是鐵,淑芬的身子是吸鐵石,情不自禁地總會注意著淑芬。淑芬每一望她時,便是四目相射。這女子的眼睛和女子的眼睛相射時,除了極少數的羡慕成分而外,其餘便是妒嫉、猜忌、挑剔,忿恨、輕視,總而言之,居好意的時候在極少數。這時淑珍的眼睛裡,除了上述的成分還有譏諷、得意兩種情味。淑芬想起以前的事,當然很是慚愧。可是越慚愧,越不願在這些人面前表示出來,臉上不時放出淺笑,來掩飾她的窘狀。可是身上的肌肉似乎有些抖顫,十個手指頭也像經涼水沖洗過了一般,一陣涼氣由指尖直沖到五臟裡去。仲實看到這兩位表姐鬥爭的情形,料著是越說越擰的。他們衝突起來,自己在這裡頗難為情,便站起來道:「我要走了,得了消息,再來告訴你們。不過我猜他的消息……」

  下面這句話還不曾說完,人已走出了這條後院子門。

  曾太太急得站了起來,手扶了廊柱子,望了他的後影叫道:「孩子!……」

  淑珍道:「他已從軍了,姑母你怎能留住了他?」

  曾太太道:「少年人都是這樣蠻橫不聽講,我這樣老年人也沒有法子和他們分說,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胡鬧吧。」

  說畢,又歎了一口氣。淑芬低頭坐在一個矮墩上默然無語,淑珍卻站起來攙著曾太太道:「姑母,你聽我說,國家到了這個時候,就算是人民的不幸。沒有法子,只好拼了性命去和國家出力。你老人家想,哪個青年人沒有父母?若是都為了有父母不去出力,試問有多少孤兒去出頭呢?你看仲實表弟,多麼受民眾的歡迎?說起來是你老人家的兒子,他也有面子呀。伯堅也是這樣,他有面子,你也有面子,反過來伯堅若是沒有面子,與你老人家也不好不是?一個有關係的人,總是望他有關係的人成個大英雄,大豪俠。至少,也是要他有關係的人成個有人格的人。如其不然,就算是別有心肝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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