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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10)


  伯堅說是吃飯,並吩咐他做些什麼菜。這種說話聲算是把淑芬驚醒了,她半睜開著眼,後又閉上。等著店夥出房門去了,然後打個呵欠又伸個懶腰,坐起來向伯堅笑道:「你這人做事太冒失,怎麼我還沒有坐起來,就讓人跑了進來?怪難為情的。」

  說時,兩隻手撫摸著頭髮含著微笑,伸腳去踏鞋。伯堅看到,彎了腰就撿著鞋和他比得齊齊的,淑芬腳一縮道:「這就不敢當了。」

  伯堅站起來向她臉上看看道:「這也無所謂,我們是相敬如賓呢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你說話有點不檢查,在昨天要說了這句話我能依你嗎?」

  伯堅笑道:「若是昨天,我也就不說這句話了。」

  淑芬也不和他計較,自去洗臉喝茶。休息不多大一會兒,店夥將菜飯送了進來,他順便問道:「你二位不是要到省城去的嗎?現在上省的大路已經打著仗,今天過來的難民比昨天更多,你二位還是由安樂那邊繞吧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們軍隊裡有熟人,不要緊。」

  店夥道:「有熟人又怎麼樣?難道你還有那個能耐沖過戰場去嗎?」

  這句粗話倒抵得伯堅無可回答,便微笑道:「那再說吧。」

  店夥也不說什麼,自走開了。淑芬吃著飯,很是默然,看她那樣子卻是沉吟著在想心事。伯堅看了她這情形,索興等她想個結果,也不作聲。最後還是淑芬先開口了,她微笑道:「你的意思怎麼樣?還是打算沖過戰場去嗎?」

  伯堅笑道:「當然是只有這個辦法。不過你又不願……」

  說著這話,可就望了她的臉。淑芬道:「我原來雖是說不到安樂去,但是上省大路走不了,我也不能不變通一點。我就只要你始終是誠意對待我,馬上住到你家裡去也未嘗不可以」

  伯堅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」

  淑芬笑道,「那就好極了嗎?不見得吧?」

  伯堅道:「為什麼呢?」

  淑芬只管用筷子扒著飯,良久才答道:「吃完了飯以後,我再和你說吧。」

  伯堅因她不表示,自是不敢追問。

  吃完了飯之後,淑芬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又慢慢地喝著,眼睛對了那杯茶出神,不住地將茶杯子口去碰撞她那雪白的門牙。她一直把那杯茶喝完了,才微微地笑道:「我若是和你回家了,你對我怎麼樣呢?」

  伯堅道:「所有的話昨天我已經和你說了,你還有什麼相信不過的?」

  淑芬道:「我並非不相信你,因為你和那一位以前感情太好了。你這人是面子軟耳朵又軟,設若她在你面前撒起嬌來,你怎樣地對她說呢?」

  伯堅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難說的,我們回家之後,她一看到我們這種樣子就明白了。」

  淑芬想了許久,點點頭道:「就不是個傻子,當然會明白的。就是想不明白,我也可以有法使她明白。好,現在我依你的主張,回安樂去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怎麼是依我的主張呢?老實告訴你,我這一顆心被你蕩漾著,到於今沉醉未醒,只要你說什麼我就照辦什麼。」

  淑芬抿嘴微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子想。不過你醉一時不足為奇,哪個男子都是這樣,要你這樣醉上一輩子才好呢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一定可以的,只看將來你討厭不討厭我就是了。」

  淑芬又能說什麼呢,只好是一笑。這時二人的主張算是確定了,休息了一會,付了店錢,索興在鎮上雇了一輛獨輪小車,一同坐著上道。伯堅是虎口餘生,回家去探母;淑芬也算計劃成功,一心到曾家來做兒媳婦。兩人一路行來,覺得地方上的情形不大安定。路上行人,有迎面走來的人,臉上都現著一種不安定的神氣。據說安樂城外也開了仗,城裡讓大炮轟得不像樣子了。

  伯堅聽了這個消息,心裡自是充分地不安起來。然而這些消息都是行人口中得出來的,是否靠得住,卻不得而知。自己籠了兩隻袖子坐在車上,態度依然是很鎮靜。倒是淑芬聽說安樂城裡遭劫,曾家有些不免。人家家裡有了禍事,她心裡當然是難受的,就向他微笑道:「你不要著急,離亂年間最是容易發生謠言的。安樂一向都太平,若說是受西平的軍事影響,我們是由西平來,我們在路上很平安,不見得亂事抄過我們,已經到貴縣去了。無論有什麼心事,我看到了貴縣再說。我現在……當然哪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……」

  說著。又是一笑道:「要我怎樣為力之處,我自然是盡力而為的了。」

  伯堅雖然有一肚皮煩悶,看到這位表妹如此柔媚,也就強開笑顏和她說說笑笑。」

  這天只走五十多裡路,便已日落西山,離安樂鎮還有四十裡地呢!於是在這三路口鎮上,找了一個客店投宿。客店正有從城裡來的人,伯堅忙著向他們一探聽消息,據說:「城門已經閉了三天,XX飛機每天在城上轟炸四五次,守城的軍隊站不住腳,連夜開城跑了。當夜許多浪人進城,十幾處放火,城裡人家三停燒掉二停。今天一早不少人從城裡跑出來,都是家裡遭了難的。這以後的事,就不大清楚了。」

  伯堅一路之上所得的消息雖然都是不大好,但是想到不過守城的軍隊換了一班人,不能還有什麼更重大的事。現在所聽到的城裡的房屋三停燒了二停,自己家的房屋未必靠得住。因之那勉強裝著笑顏的面目就有些不能維持,在客房裡坐著用手撐了桌子托了頭,也不用茶水,也不要吃喝,呆了眼光就是向地皮上望著。淑芬自己設身處地一想,也知道他很是不堪。一路之上,曾用好言語安慰他不少,他也勉強地受著安慰,把愁容收斂起來。然而人家心中真正難受,當然也不是幾句空話可以把人家安頓好的。於是自己要了茶水,把自己帶的乾淨手巾擰了一把遞給他擦臉,然後又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上。伯堅總覺受她的侍候有些過分,所以不願擦臉也擦一把,不願喝茶也喝一杯。淑芬等他喝完了茶,又擰了一把手巾送到他手上,輕輕地問道:「你要吃一點什麼東西呢?」

  伯堅不作聲,搖了搖頭。然而第二個感想立刻告訴他,對於這位未來夫人的態度不應當如此,所以又答應著道:「你要吃什麼你就只管向飯店裡要吧。」

  淑芬依然低聲道:「這樣的長天日子你總得吃一點,我們明天進城去,家裡平安自然是千好萬好;萬一家裡有了什麼事,這還全靠你打起一番精神來幹。你怎能不吃東西呢?」

  伯堅道:「好吧,你吃什麼東西,我陪著你吃。」

  淑芬明知他是無心吃東西的,說出這句話來完全是敷衍自己的,自己本也不必強他吃什麼,只不過和他暫時解悶,不讓他發愁而已。於是叫了夥計當面問話:「這裡有些什麼吃的?」

  店夥說:「飯也有,麵食也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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