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11)


  淑芬站定了一想,便向伯堅微笑道:「這樣子吧,讓我自己來和你煮一碗麵條子吃,你看好不好?」

  伯堅道:「飯店裡廚房髒得很,你何必去費那個事。」

  淑芬道:「就是因為廚房裡髒,我才要親自去做,若是廚房裡乾淨,我不會坐在這裡等著吃嗎?」

  說畢她已跟著店夥出去了。伯堅心裡可就想著:「我以前認為淑芬是個向外發展的女子,賢妻良母是不屑於做的。據現在的情形看來,她對於我實在體貼周到了。有這樣的女子在一處,無論什麼寡情的男子也不免被她陶醉的。雖然家裡遭了兵劫,還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步,有一個知己的女子在身旁不斷地安慰著,也就愉快不少。」

  他心如此想著,將滿腹的愁思自然地解除不少。

  一會子店夥端了兩大碗面來,淑芬手捏了兩雙筷子在後跟隨。面放在桌子上,她且不放下筷子,在包袱裡找出一張白紙將筷子擦了又擦,先放一雙在面碗上架著,先向伯堅道:「現在你可以放心吃了。」

  伯堅見店夥已經走了,才向淑芬笑道:「老實說,我實在吃不下去什麼東西,不過是你親自動手做的,我吃不下也要勉強吃上一點。」

  淑芬望了他只是抿著嘴笑。伯堅道:「你對我太好了,假使你一輩子對我都是這樣,我為你犧牲到什麼程度我都願意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那麼你就準備為我犧牲吧,我相信我一輩子對你都是這樣的。」

  伯堅聽了這話,心裡一動,也就破涕為笑起來。勉強地吃過了大半碗面,淑芬道:「你吃不下去就不必勉強了,勉強吃下去心裡又是難受。」

  說著她放了自己那碗面,卻把他吃殘了的這大半碗面端將過去,大口地吃起來。伯堅對於她的一舉一動都留意著的,這一留意起來,便覺她處處都含有一種親近的意思在內,心裡自是十分地愉快。吃過晚飯以後,淑芬又陪著他在露天裡乘涼,談些過去與未來的事情。伯堅有淑芬陪著不斷地說話,那一層心事就不會移到別的事情上去,這一晚依然是糊裡糊塗的過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,二人繼續上道。這鄉村的情形就和昨日所經過的不同,離著安樂城越近,行人越稀少走到城外五裡鋪的所在,大路兩旁七八個鄉店竟沒有一家開著店門的。店門外只是幾隻喪家之犬睡著或慢慢逡巡著,並不見有個人影那個推車子的車夫他把車子歇了,向伯堅道:「先生,這個樣子城裡一定是不太平,你打發我的車錢讓我回去吧,我是不敢進城的。」

  伯堅先還是壯著自己的膽子,只管向前走,走到這裡也有些驚慌。如今車夫都不敢前進,益發讓著心裡不安,只是一個苦力的人,也不能和他為難。於是開發了車錢,自提他包袱和淑芬步行進城。走了二三裡路,才遇到一個挑空籮擔的,他不要人家看他他老早地向二人注視著,還沒有到身邊,他就很驚異地道:「難道二位是到城裡去的?」

  伯堅道:「城裡現時怎麼樣了?」

  那人又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搖著頭道:「我勸你二位不要進城去吧,城裡真是危險極了!」

  伯堅道:「燒了幾條街?還有沒燒的嗎?」

  那人道:「沒有了,沒有了,全城算都燒光了!我走了好幾條街都是像過年一樣家家關了大門。」

  伯堅道:「既是燒光了,何以又家家關著大門像過年一樣哩?」

  那人臉一紅道:「你自己進城去吧!」

  挑著擔子就走了。伯堅雖知道城裡鬧得很厲害,然而據來人口頭上這種傳說,更令人莫明其究竟。好在城裡有人出來,未必就不能讓人進去。且往城裡走,到了不能走的時候再作道理。他如此想著,放開了膽子繼續地向前走。

  大路上當然是沒有一個人,直到了城門口,遠遠就見城門半掩著,並不見有什麼軍隊把守。這倒出於意料之外,城空了難道戰場都不能作嗎?於是搶先一步在淑芬前面走著。剛剛走到護城壕橋頭上,對面土堆裡忽然兩個兵士端了上著刺刀的步槍,大喝一聲迎上前來。伯堅正停了腳要告訴來意,前後左右忽然十幾個兵士鑽了出來,將他二人團團圍住。淑芬早是嚇得面如白紙,一句話說不出來;伯堅也垂著兩手,連呼吸都停止住。因為在十幾個槍口之下,只要有一個槍口關閉不住,身上就有幾個透明的窟窿,只有變成泥塑木雕的一樣,靜待他們處分。看那些人的樣子,矮矮的,胖胖的,臉上黃中透黑,絕對不是中國兵士。他心裡這時已十分明白,人家的軍事是有步調的,佔領西平之日,同時也在安樂動手,自己的家鄉這算落於XX之手了。

  那些兵裡頭,有兩個放下了槍,伸著兩手在伯堅肋下向大腿縫裡一抄,接著在淑芬身上也是照樣而行;另一個兵在伯堅腳下拿過包袱去打開來仔細檢查了一遍。其中有幾張紙片,是帶在路上應用的,兵士撿到手裡,卻是看了又看。伯堅是將包袱拿在手上的,卻不知幾時落到地上去了。至於這包袱裡有些什麼,自己更是不能想到,心裡只是揣度著:「糟了,糟了,不免一死的了。」

  那兵士檢查已畢,似乎還相信不過,嘰哩呱啦向同夥說一遍。於是那些人放下了槍,各自走去。只是三個人在身邊站著,一個在前,兩個在後,在前地將手向伯堅連揮幾下,似乎告訴他只管向城裡走。伯堅當然是不能抵抗,只好向前走。回頭看淑芬時,她也是低了頭緊緊跟在身後走。伯堅心裡想著:「別家之後,千辛萬苦地死中求活,目的就是想逃回家來還可以母子團聚。不料由虎口中逃出性命來,依然是跑到家鄉來送死。早知道如此,不如在火線上憑一時血氣之勇,糊裡糊塗地打死了,還減少一番痛苦。」

  心裡如此想著,一步一步向前走,心裡也就一陣一陣地難過,眼睛裡面熱氣上沖,眼淚水禁不住直流下來。進了城以後走上大街,果然兩面的店鋪不是炸倒便是火燒。有的是光剩了一堆磚瓦,有的禿立著幾堵牆,牆下亂架著一些燒焦的木料,有的倒了半邊房屋,還有半邊房屋在歪斜的形勢裡支持著。猛然看時,幾乎看不出來是哪處街道了。這三個兵士押著他二人所走的道路,正經過伯堅家裡的小巷口,也不知是何緣故,他到了這裡之後心裡只管是砰砰亂跳。老遠地走來,那目光早就注視到巷口裡面的房屋。不過巷口不到一丈寬闊,他步行既不能停留,經過巷口之時不過是一刹那。所以雖然向裡面看去,那匆促的時間只看到自家大門口地方坍下來一大堵牆,由缺口的地方可以看到裡面空洞無物。

  及至要仔細看時,那個XX兵因為他有些徘徊不前的樣子,拿了槍把子就向他後腿敲了一下。敲過了,便用手在後面推著口裡大喝一聲。伯堅到了此時有什麼法子可以抵抗?心裡只是把「忍辱負重」那四個字牢牢記住,想到只要一日身體得著自由了,再來報這個仇也不算晚。所以當著自己的愛人受了這樣公然的侮辱,依然是低頭而行,什麼話也沒有說。走到了縣學門口,那孔子廟前已是高懸著兩面紅膏藥旗,大門兩邊站著背槍的兩列兵士,望了人都是兇狠狠的,仿佛眼睛裡要出火。

  大門兩邊架著兩挺機關槍,槍口正對了去路。伯堅雖在是軍營裡混了兩個月,把這事看慣了,但是現在的情形是在異國人槍口與旗幟之下,在危險之外又加著一層侮辱,說不出來心裡是如何的難過。那些守門的兵,看到押著一對男女來,都發出一種微笑。同是人的微笑,在這種不會說中國話的兵士臉上發現出來,便覺可恨又可怕。伯堅和他們一同走進了那大門時,那兵牽著他向旁邊走,將淑芬卻徑直押到裡面去。

  她走了許遠,回過頭來向伯堅望著;伯堅也是望了她微點著頭。本是不敢說什麼,在這時候也就不知說什麼是好了。押解伯堅的兩名洋兵,他們也似乎知道伯堅心裡難受,彼此對望著卻大笑起來。伯堅心中如火一般的燒著,卻無可奈何他,索性不理會。由這裡過去是泮水橋邊一所空地,空地上有個大土堆,那兩個兵將他帶上土堆,先把繩子反捆了他兩手,然後把下餘繩子的一端系在土堆邊一棵枯樹上。

  伯堅若是走下土堆去,繩子短了就會把他吊起來的。於是走了一名兵士,只余一名兵士,放下槍來坐在土堆上,很從容地取出煙捲來抽著,臨風噴出煙來隨風蕩漾,煙直撲到伯堅臉上。他故示著態度閒逸,正是居心侮辱被捕的人,伯堅只好避過臉去,向外面看著。這裡高出文廟紅牆一丈多,可以看到半城人家。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,完全是殘破的房屋,近處有兩所齊全的人家,屋頭上都撐出膏藥旗。遠地方還有幾處冒著青煙,好像是野火燒不盡的民房。

  伯堅心中大怪,他們引我上土堆來,正是要我看看全城的慘狀,表示他們得意之舉。心裡又悲又恨,萬萬忍耐不住了,大叫一聲跳了起來,將捆手的繩子掙斷,對了那個坐著抽煙的洋兵直撲過去,打算和他拚個死活。然而人家手上是有刀有槍的,這卻是十分險。要知伯堅性命如何,下回交代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