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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9)


  伯堅這幾天困守西平城內,正是飽受著刺激,自己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振作一番。及至逃出城來,一是顧全自己的性命,二又為這位表妹的柔絲捆束住了,心裡那番國家之念卻是沒有機會可以說了出來。現時淑芬處在被愛和引誘的地位,倒反用這話來責他,真有些難為情,不覺紅了臉道:「我們有什麼法子呢?沒有兵權,沒有政權,也沒有財權,拿什麼去抵抗外侮?充其量不過是這條命和人拚拚罷了。我並不怕死,只因為要保護著你離開那危險地方,所以逃出城來。假使你能一個人找到安全地點,我明日也不等,吃過夜飯我立刻就回西平去。我相信憑我的力量,至少也可以幹死他們一兩個。」

  說著話,他就站立起來,而且把腳頓了兩頓。淑芬站近他的身邊,握了他的手笑道:「哥哥,你為什麼發急?我和你鬧著玩的罷了。你說的很有道理,我們當學生的人哪有不愛國的道理?不過英雄無用武之地,也是沒有辦法我想這個消息傳到了省城裡去,省城裡的學生一定有些組織,我們趕快到省裡去加入他們團體去,不愁找不到工作。哥哥,你說是不是?」

  她說的這篇話,伯堅無所謂,只有那幾聲哥哥叫得他如癡如醉,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,緊緊地將淑芬的手握住著,笑道:「我依你的話,趕到省城裡去。絲毫不容猶豫,我們明天起個絕早就走。」

  淑芬身子向他一靠,頭靠進他的懷裡,放出柔媚的聲音道:「哥哥,我們要死也死在一處。」

  這個時候,倭瓜棚子外的太陽,早落下去了,屋子裡陰黯黯的,所有的陳設都看得有些模糊,自然兩個人在屋子裡如何動作,屋子外是看不出來的。飯店裡的主人當然是愛惜燈油的,在客人未叫亮燈燭以前,自然是不會送燈燭來的。他倆於黑暗中,也不知道在屋子裡經過了多少時候,看到別一間客房裡已經有燈亮了,伯堅先笑道:「屋子裡漆漆黑的,我們要一盞燈亮來吧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我總不說,看你知道不知道,你現在也知道要燈亮了!」

  於是叫著店夥送了燈亮來。那店夥在房門外先等了一等,然後走進來問道:「先生你們的晚飯已經預備好了,就吃呢還是等一會子?」

  伯堅望了淑芬笑道:「你餓了嗎?我們是一天沒有吃東西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我早就餓了的,只管談話把這件事都忘記了。你看好笑不好笑?」

  就對店夥道:「快些拿來吧。酒預備好了沒有?」

  店夥答應著說是一齊送來,伯堅望了淑芬笑道:「難道我們還真要喝酒?」

  淑芬笑道:「這有什麼真與假?」

  伯堅笑道:「天氣熱,本來就容易出汗,再加上酒興恐怕一宿都會睡不著。」

  淑芬道:「既是怕熱,為什麼……你看擠著有多麼熱?」

  伯堅沒有什麼可說的,只是傻笑。

  不一會子工夫,店夥用託盤捧著酒菜來了,陸續放在桌上,他手裡拿了杯筷站在一邊,望了桌面子只是躊躇。他那意思就是說,這兩個人的位子怎麼安排?還是對面對地坐呢?還是二人上下手地坐呢?淑芬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,便道:「你隨便放下就是了,呆些什麼?」

  店夥心想,這是不必分什麼男女之嫌的,老實就給他們擺得靠近點,也讓他們好親近著說話。淑芬毫不為難地在一邊坐,提了那把小酒壺就在正面擺的那個酒杯子裡滿滿斟上了一杯酒,眼睛斜向伯堅瞟著,說了一個字:「喝。」

  伯堅坐下來,笑道:「其實我醉得很厲害了,你還要我喝?」

  淑芬道:「你有點胡說了,酒還是剛剛斟下怎麼就會醉了?」

  伯堅因店夥已經出去了,便向她微笑道:「醉翁之意不在酒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你不要瞎恭維,我醉不了你,我也不希望做個麻醉男子的女人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我不是說你麻醉我,我看到你我自然會醉。由昨天晚上在路上同行的時候起,我就醉了,到現在為止,一個鐘頭比一個鐘頭沉醉。大概我有點醉得糊塗了,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有些顛三倒四,我若是有什麼冒犯了你,你可要原諒我一點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這是什麼話!難道我們說話還避免什麼嫌疑不成?」

  說著眼睛又是向他一瞟,伯堅任憑是怎麼樣子忠厚,到了這個時候也決不能維持他那十分規矩的面目,就向淑芬笑道:「真話,不要只管勸我喝酒,就是你也可以少喝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對了,我們是要作長夜之談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昨晚上走到了大天亮,今天又要作長夜之談,精神上照管得及嗎?」

  淑芬道:「有什麼照顧不及?我在紅十字會裡工作加緊的時候,常是三四晚也不能睡一晚好覺呢!你若是精神支持不住,你喝醉了可以先睡。」

  伯堅聽說,左手端了酒杯子,右手拿了筷子,只管是一面吃著一面喝著,嘻嘻微笑。淑芬因他不說什麼,她也不說什麼。淑芬端起杯子呷酒,不住地抿了嘴微笑,有時口裡還要哼哼唧唧地唱兩句歌。歌詞在可聞不可聞之間,仿佛總是愛情歌子。伯堅搭訕著用筷子撕了一條魚背上的肉,夾著放到她面前飯碗上笑道:「這塊魚敬給你,一同吃飯吧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你早是不能喝的了,我也不勉強,你先請用飯。我把這壺裡的酒喝完了吧。」

  伯堅望了她許久,然後放下筷子用手按了一按她的手背,笑道:「可是不要喝醉了。」

  淑芬也放下了筷子,將他的手握著笑問道:「你呢?」

  伯堅笑著伸了個懶腰道:「我自然是早就醉過去了的了。」

  二人都格格地笑了起來。大家不喝酒了,飯也是草草地吃過半碗,就叫店夥收了過去。夏日天長,在這樣滿天星斗夜幕大張的時候,掏出掛表來看已是九點鐘了。伯堅用過了茶水,就躺在籐椅上,並不向淑芬謙讓。窗子是開的,晚風陣陣吹了過來,引逗著他的瞌睡漸漸而起,於是就閉了眼。因為耳朵邊常有蚊子叫,不時地抬起手來揮蚊子。淑芬於是和店夥要了兩根蚊煙點著,又要了一把芭蕉扇,移了椅子坐在籐椅邊,不住地用了扇子揮蚊蟲。但是窗戶是開的,屋子裡有燈,蚊子總是陸續地來襲。淑芬也沒有法子,只好先滅了燈,然後又關閉了窗戶。這樣一來,窗子裡與窗子外就成了兩個世界,這兩個勞碌終夜的人,當然是要休息的了。在這種日長夜短的夏天,自是很容易天亮,可是因為奔波了兩日的緣故,很安靜地睡著。

  直到紅日滿窗,伯堅方才首先起來開了房門,淑芬在床上身子向外半側著臉還睡得興致很濃呢。伯堅並不去驚動她,自和店夥要了茶水,然後開了窗戶,在籐椅上躺著。店夥進來問道:「客人是不是要用了早飯再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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