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8)


  淑芬笑道:「是別人洗的嫌髒,你洗的我嫌什麼髒!」

  這話並不怎樣的溫柔,可是伯堅聽了這話心中好像喝酒喝醉了,讓人周身的肌肉都微微震動著。待要說句什麼,卻說不出來,只管向淑芬微笑著。淑芬洗過了手臉,將水送到外面去潑了,看到伯堅面前還有大半杯涼茶,向他笑道:「我不客氣。」

  接過茶杯來將茶喝幹了。這還不算,又將杯子放下,提著茶壺斟了一茶杯,放到伯堅面前笑道:「喝了你半杯,還你一大杯,你看我這人公道不公道?」

  伯堅笑道:「公道得很,只是我不公道是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你為什麼不公道?我倒不明白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白!無論到哪裡去說,我們總是平等的。為什麼我睡在床上讓你躺在椅子上呢?」

  淑芬斜著眼珠望了他,依然沒有減了她的微笑,點點頭道:「這也很容易平等的,今天晚上你請到籐椅上來,讓我睡在床上,我們這就很平等的了。」

  她這樣一句話,分明是說今天晚上彼此還可以同室而居。在她很坦然地說出這樣一句話,然而在伯堅心裡想著:「和一個女子同睡一室,生平還不曾有過一次,卻不知今天晚上是一種什麼意味?」

  他如此想著,心裡不由得蔔通跳上一陣。偷眼看淑芬時,她絲毫也不在乎,很自在的當了窗戶口坐著在那裡納晚涼。伯堅一時不曾說什麼,她也不說什麼,彼此很寂然地坐著,聽到倭瓜棚上的倭瓜葉子在晚風裡搖得瑟瑟作響。

  彼此靜坐了許久,還是淑芬先開口向伯堅道:「晚上吃什麼東西?要先告訴飯店裡吧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跟著軍隊跑過兩個月,苦吃夠了,什麼東西也可以吃一飽。但不知道你要吃些什麼?」

  淑芬道:「我更好說話,你吃什麼我就跟著你吃什麼!」

  伯堅原坐著的,不由得拍手笑著站了起來,淑芬笑問道:「你笑些什麼?」

  伯堅道:「我覺得我們謙遜得都有些不在道理上。我不說吃什麼,你也不說吃什麼,那就可以不必吃什麼了,但是事實上卻又不成。這倒讓我想起初見面的那次,你做那種特別大菜我吃,很是有趣。那個日子,你倒並不問我吃不吃,硬作主的就請我吃了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當我們初見面的時候,你心裡一定說『這位姑娘,怎麼這樣不怕人!』」

  伯堅笑著說:「沒有這事!」

  淑芬又望了他,許久不作聲,然後搖搖頭道:「你這不是心眼裡的話。不過我那時高興極了,我自己雖覺得太率直了,也忍耐不住,非那樣歡迎不可。」

  伯堅道:「為什麼那樣歡迎我呢?」

  淑芬笑道:「你又不明白嗎?這無非為了我在西平很寂寞的,有你到了,多一個親戚。」

  伯堅很隨便地點了個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說畢又微笑了一笑。淑芬笑道:「你不相信我這話嗎,你就該明白。既明白,根本上就不該問我。」

  伯堅微笑道:「明白什麼呢?」

  淑芬皺了皺眉毛道:「我最恨這類裝聾作啞之人!」

  伯堅笑著只管聳動肩膀望了她道:「你先不要怪我裝聾作啞!你自己說話,就是半吞半吐,讓人家聽了不大明白。假使你明明白白地問我,我自然會明明白白地答覆你。」

  淑芬偏了頭向窗子外望著道:「我沒有什麼可問的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那末我也就沒有什麼可答的了。」

  淑芬並不望著他,卻是伏在窗戶臺上笑起來了。因店夥來問話:「問晚上要吃些什麼。」

  淑芬問道:「這鎮上有肉賣嗎?」

  店夥道:「有的,今天正趕著鎮頭上小湖裡打魚,還有新鮮魚呢」

  淑芬道:「好極了,和我們買兩條魚來做,一塊算錢給你。菜得了,和我們預備一壺酒。」

  店夥道:「還要什麼嗎?」

  淑芬道:「一齊和我們配上六個菜碗就行了。」

  店夥答應著走開,伯堅笑問道:「我們都是難民哩,為什麼今天晚上要這樣大吃大喝?」

  淑芬笑道:「本來你應該請請我,但是你既不請我,我就只好請你了。我想靠著一點酒興和你做個長夜之談。」

  說時,望了伯堅只管微笑。伯堅笑道:「就讓我請你,也未嘗不可以呀!可是你不要勸我多喝,我是酒後無德的人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那也很容易辦呀,你若是醉了,我就用冷水潑你,自然會醒了。」

  伯堅聽說,只管向她微笑。

  這個時候,他雖沒有喝酒,然而這個「酒」字,已經由他的耳朵灌到他的五臟裡去,心裡便有些蕩漾不定起來。因為她是背向著裡對窗子外看著的,伯堅這一雙眼睛就不由得在她身上只管打量。淑芬偶然回過頭來,看到伯堅對她身後望著,就笑道:「你看些什麼?」

  伯堅笑道:「你向外望著,我也向外望著,你看什麼我就是看什麼。」

  淑芬道:「真的嗎?我說你有點不該。現在外寇壓境,桑梓淪陷,論家也好,論國也好,我們青年多少都應該替國家做一番事業才對。若把十二分精神都注重到一個女性身上去,責任上有些說不過去吧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