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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1)


  卻說伯堅站在窗外偷聽霍仁敏說話,他一開口竟要宰人的全家,心中既怕又疑。當這樣炸彈滿天飛的時候,軍民同舟共濟,幸而留一線生機,大家正要互相幫助,去殺開一條出路,怎麼他倒要殺人的全家?聽那口音,好像不是派捐攤餉,且繞到前面,看是些什麼人出去。於是移轉腳步,悄悄地走到前面來。然而當他剛一走過那後面的天井,就聽到霍仁敏叫著:「把曾縣長請來。」

  伯堅連忙跑到前面等候,免他識破了。果然一個護兵走了來帶著笑容說:「師長請。」

  伯堅跟著他到了霍仁敏屋子裡,只見他面前桌子上堆了許多桃子和香瓜。他手上拿了大半截香瓜,一口咬了大半邊,口裡水漿亂濺,將手上的香瓜向伯堅招了兩招,笑道:「天氣煩悶得很,吃一點水果吧。」

  伯堅殊不料師長很鄭重地叫了來,卻是這樣一件平淡的事。然而以師長之尊,許多隨從都不理會,單單只請我一個人來吃水果,這是一種特別的恩惠,不可小視了。於是微鞠著一個躬,在桌上取了一個桃子在手。霍仁敏將香瓜向嘴裡一塞,用牙齒咬著,然後騰出手來,在袋裡掏出了一把轉動的小刀親手遞給他,笑道:「削一削皮吃吧,這樣才有益衛生。」

  伯堅又一彎腰接著,更覺師長這恩惠是不同等閒,便站著半側了身子削桃子皮。霍仁敏依然拿著香瓜在啃,向他一招手道:「坐下吧。白天累夠了,晚上我們大家要好好休息一番。」

  說畢又向對面的一張籐椅子指了一指,到了這時他心裡有些明白了:師長如此謙恭下士,必有所謂。恭敬不如從命,就依著話坐了下來,且看他說些什麼。於是將籐椅子向後挪了一挪,還是半側了身子坐著,霍仁敏笑道:「你只管隨隨便便地吃吧,在我這屋子裡就不必講什麼禮節。吃得定了定心,人也就涼快些,可以少出兩陣汗。」

  伯堅越是謙遜,師長越是叫不客氣,這也就只好隨便一點了,要不然一味受他的招呼,也是難過。於是正坐過來,一連吃了好幾個桃子和李子。霍仁敏一個香瓜吃完了,找了一條冷濕手巾胡亂擦抹了嘴,將巴掌搓了兩搓,笑道:「你不知道我心裡為什麼這樣的高興吧?就是白天我們在這街上看到的那姑娘,不知道什麼原故,我心裡已經有了她。我決定了主意,派人把她接了來。她來了的時候,也許有些推諉,你是這裡的父母官,就煩你從中做個大媒,勸說勸說。只要你肯出面,這事現著很正派,就不愁辦不通了。」

  伯堅納悶了半天,這才算明白,原來師長是要人代他找一位臨時夫人。但是他有權有勢,搶一個民女很不算什麼,何必還要縣知事出面?難道知事的面子還能大似師長嗎?逆料推辭是不能夠的,只有避免責任為是。伯堅笑道:「這倒要恭喜師長了。一個民女還有不願做師長太太嗎?把姑娘接了來,師長當面和她一說明就行了。知事這個小小的位分,有什麼面子?不要倒說得誤了事。」

  霍仁敏道:「叫你出來做媒這是有原因的。我們都是老粗,有什麼就說什麼,小姑娘是不愛這一套的。像你們喝過墨水的人,無論什麼壞事都可以說出一個道理來,等她高興了,然後我們才……哈哈,那就有趣了。若是勉強,就是她面子上依從了心裡不依從,一點沒有意思,這事你得和我辦一辦。」

  伯堅心想:「這倒好,我成了什麼人!」

  因笑道:「師長抬舉我這一個紅媒,這是我要交好運的兆頭,好差事!但是事成之後,師長有什麼東西賞我們呢?」

  霍仁敏笑著低聲道:「你年輕輕地做了縣知事了,還嫌著官小嗎?我老實告訴你,」說到這裡,聲音又低了一低道:「這個城池也不是什麼大財源,整師的人在這裡死守著,打完了也就完了。那又何苦?依我看來,人家整天的用飛機炸彈轟我們,我們死守著有什麼好處?帶了我這一師人,哪裡混不到飯?我決計等他們松一松,就讓給他們洋兵了。到了別地方,你要好好幫我一點忙,將來也許幹一任比知縣大的官。你若恐怕說父母官出來做媒有些不合適,你就得想想反正是幹兩三天的官兒,還怕什麼人來說你不成!」

  伯堅聽他所說,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話。他既是不講理的人,又是上司,如何敢向他回駁?只得站起來拱拱手道:「等新夫人到了,師長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,包管不辱台命。」

  霍仁敏笑道:「我會說,還要你替我說嗎?就因為我不會說,才要你說的。我沒有別的意思,就是要那姑娘跟我。我要他口肯心也肯,所以不願硬來。你怎樣說得她肯了,那都出在你。你就是說我帶了兵殺上北京,要做大總統這都可以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那末,我先在師長面前告一會兒假,讓我到屋子裡去想想要說些什麼話。」

  霍仁敏道:「可以,可以。我不是告訴你了嗎,不辦公大家都是朋友,一點也不要客氣。」

  說著,將桌上的水果抱了一大捧向伯堅送過來,笑道:「你只管帶去吃!心裡一涼,想的主意一定也可以周到些。」

  伯堅也不知道這位師長根據是哪一項學理,卻為這樣一種說法,便笑著一點頭,將水果接了回房去。心中暗想:「他強擄民女不算,還要我做縣知事的,出面把人家說個口服心服。我是什麼縣知事?談不上身分,但是我自己的人格總是有的,我決不能昧了良心助桀為虐。然而不幫著他說話,他怪下罪來,要人的性命也易如反掌。這個難關要怎樣渡過呢?」

  伯堅一個人躺在一張籐椅上只管想了出神,但是想來想去絕對沒有一個解決的方法。

  正沉沉地向下想了去,忽然一陣雜遝的步履聲和喧嘩的說話聲,由大門外進來,直向裡面走去。仿佛聽到有人說:「大家去見師長,大家去見師長,見了師長我們就不管了。」

  在這種說話聲中,有女子哭著道:「你們這班強盜,我不要命了!」

  以後,那女子直向上房而去,聲音就不聽見了。伯堅心中一時更跳得厲害,心想:「怎麼這樣硬幹!這簡直是戲臺上惡霸搶親的那一幕了。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,其他可以假手於人去辦的事他又有什麼顧忌?我就是不顧全自己的人格,我是西平縣鄰邑的人,將來和父老相見人家也不會便宜放過我。這樣看來,還是少和他合作為妙。」

  如此想著,身子原是斜靠在籐椅上的,索興將兩隻腿伸直來,舒舒服服地躺著,決計不理會這一件事了。就在這時,有一個隨從兵走了進來,就向他行個禮道:「師長請縣長就去,有要緊的事要商量。」

  伯堅明知所謂要緊的事,就是強擄民女的這一件事,心裡真不願去,但是一看隨從站在自己面前,若是坐著不動,他去和師長一說自己違抗命令,也是一項大罪。因之慢慢站了起來,慢慢地答應了一聲道:「我就來。」

  隨從兵答應去了。伯堅站著躊躇了一會子。接著又一個兵來了,還是說「師長請」,伯堅也不說「我就來了」,答應了一個「好」字,跟著他身後一直來見師長。見霍仁敏坐在堂屋裡正中椅子上,拿了一把小刀子正在那裡削桃子皮。眼睛望著屋角上一個姑娘只管出了神,那樣子是對著這姑娘沒有辦法了。這姑娘身子縮成一團,坐在屋角地磚上,兩隻手捧了頭,掩住眼睛只管是哭。屋子裡站著幾位軍官,都斜伸出一隻腿仿佛站著有些倦意,自然是對這個姑娘也感到沒有辦法的了。霍仁敏見伯堅走了進來,用手向他招了兩招,將嘴向屋角上一努,那意思就是告訴他可以辦這件事了。伯堅看看不向前勸駕大概是推諉不了,只得走近前一步,先咳嗽了一聲,然後問道:「這位小姐,你不用哭,有話好好地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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