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2)


  那姑娘兩手蒙住了臉,哭得嗚嗚咽咽的,頭也不肯一抬,伯堅所說的話好像是沒有聽到。他只得又用和緩的聲音道:「大姑娘,你不要作聲,聽我和你說幾句。」

  那姑娘到這裡來以後,所聽到全是不堪入耳之言,而且也是氣勢洶洶,現在有個男子說話很是低聲下氣,這卻是特殊的,不由得不仰起臉來向他看了一看。一見之下是個很年輕的人,氣先向下沉了一沉,雖然不曾說什麼,倒是依了伯堅的話,停止了哭聲。伯堅料著言語可以說進去了,便站在她面前道:「你這位姑娘得仔細想想,我們師長是多大的身分,他既是很看得起你……」

  那姑娘以為伯堅所說的話一定比較中聽一些的,所以靜靜地向下聽去。現在他開口第一句便是說師長有身分,還是一鼻孔出氣的。坐在地上隨手摸了一塊碎磚就向伯堅劈頭擊來,不偏不斜那碎磚正砸在他鼻頭上,他「哎喲」了一聲,身子向下一蹲兩手捧住了臉,並不讓別人看到。霍仁敏以為這一下完全是為自己說媒得來的,心裡很過意不去,連忙站起身來問道:「怎麼樣了?怎麼樣了?」

  伯堅捧著臉只搖搖頭,那意思可以說是並沒有打痛,也可以說痛得不能作聲了。霍仁敏一頓腳道:「這個姑娘太不講情理了,人家一縣的父母官,看得你銅錢一樣大,當你的面來做媒,你倒動手就打人!」

  那姑娘哭著道:「我倒不講理?你們強橫霸道搶人家的姑娘,這算是講情理嗎?你配講人不講理嗎?」

  霍仁敏不由冷笑一聲道:「你真是初生的小犢兒不怕虎了,你沒有聽見說霍仁敏不是好惹的嗎?仔細我要發我的威風了!」

  那姑娘索興不哭了,揩著眼淚站了起來頓著腳道:「發你的威風又怎麼樣?至多不過是要我的命罷了!我現在就沒有打算要命。」

  霍仁敏真不料這姑娘會有這樣激烈的抵抗,立刻把一張黃臉變成了紫色,瞪了他的麻黃眼睛,鼻子裡只管呼呼地出氣。旁邊有位王參謀,是個黑大胖子,而且臉上還長了許多疙瘩。不生氣他的面孔也就慘淡怕人,現時他又生了氣更覺兇焰逼人,臉上的紫疙瘩都一齊膨脹起來,猶如癩蝦蟆的皮一般,一陣臭汗味引著他走了過來,站在那姑娘面前喝道:「你不要不知道好歹!我們要你死,你就死,要你活,你就活;要你半死半活;你也就半死半活。你若是這樣滿嘴胡說,我們也就犯不上和你客氣了。」

  他是穿了軍衣的,說話時伸了兩個光拳頭互相磨擦著,表示他有武力干涉的決心。霍仁敏見那姑娘雪白的臉,一哭之下兩腮紅紅的,兩行淚痕兀自未幹,樣子很可憐。便向王參謀道:「我也不和她一般見識,她算是說錯了,也不必怪她。只問問她為了不做師長的太太情願去死,這是什麼算盤?哈哈,你不要看我臉子長得黑一點,但是我的心眼不壞呀。」

  說著又拍了兩拍手。那王參謀看霍仁敏時,霍仁敏卻向他丟了一個眼色。他於是兩手向胸前一抱,又向那姑娘面前走進一步,回頭對站在後面的隨從兵道:「拿軍棍來!」

  那姑娘本來停住了哭向王參謀望著,王參謀做出了這麼一個樣子,不由得她心裡不猛然吃了一驚,剛剛收住的眼淚水又像拋沙一般由臉腮上紛紛滾了下來,身子再向地下一坐,哭道:「你們打吧!你們打吧!」

  只在這時,屋子外面一個人向裡一跳,兩手亂搖著道:「不要打,不要打,有話好說。」

  大家回頭看時,進來的老人嘴上有一部黑鬍子,臉上雖然瘦削一點卻也雙目炯炯有光。身上穿了一件藍竹布長衫,已是撕出了好幾條口子,然而還是將紐扣紐好,垂著兩截長袖子,高高舉著只管向人作揖。伯堅這時坐在一邊,依然用兩隻手捧著頭,半閉著眼睛,但是這些人的行動卻是看得清楚,口裡卻不住地哼著。那個老人回轉身來,又向伯堅一揖道:「這是縣尊了。小女性暴,剛才粗魯一點,實在該死。請看她年輕饒恕她這次,我自然會好好地勸她。」

  伯堅將眼睛微微開著,哼一聲,又微微一點頭。霍仁敏道:「你是這孩子的父親了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那人道:「我叫羅紹文,是縣裡的……」

  霍仁敏一瞪眼喝了一聲道:「混蛋!你什麼名字不能叫,怎麼和我們老太爺一樣的名字?你簡直有心要占我的便宜!這老頭子文謅謅的,一定也是不聽勸的!來人,先把他媽的給我綁了!」

  他的臉色變紫,又是這樣張開嗓子來叫喚,早嚇得羅紹文面色變白,一句話說不出來,只站在一邊發呆。伯堅連忙搶上前去,情不自禁地也和霍仁敏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師長,請不要動怒。天下同名的人本來很多,也不見得他是有意占師長的便宜。若他果然是這個名字,師長不但不應當辦他,這是一種佳話,將來真可以當鼓兒詞說。請想,岳丈和父親不是同樣的長輩嗎?他這名字現在似乎有點欠禮,若是成為親戚,那就巧極了!」

  霍仁敏偏頭想了一想,笑道:「可是巧極了嗎?呔,老頭子,你聽見沒有?憑這名字,也見得我和你女兒是命裡註定了的婚姻。你都和我老子同名了,已算我半個老子,你女兒不嫁我嫁誰?如若不然,我讓你白充半個老子去,我能答應你嗎?哈哈,究竟是曾知事有肚才,一句話就把我提醒了。呀,慢來,慢來,曾知事不是打傷了嗎?」

  伯堅這才醒悟過來,剛才是那樣傷重,怎麼無事了?連忙皺了眉用手按住額角道:「頭上還是痛得厲害,若不是為了老先生這句話說得湊巧,我還懶得說話呢!」

  說著就向紹文一拱手道:「我的話你大概是聽見了,我現在頭痛得要命,也不能多說,我要去躺著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手按了頭,眼睛可是向霍仁敏瞟著,看他意思怎麼樣。見他一雙眼睛都射在那哭著的姑娘身上,並不注意到旁人,便悄悄地走出堂屋來,溜回自己屋子去了。

  羅紹文因伯堅在屋子裡,覺得有個斯文人在座,說話總可找個對手。現在伯堅走了,滿眼都是武人,他們一動怒就可以殺人。殺了女兒,女兒還可以保全自己的清白;若是殺了父親,女兒無人保護,更是要受人家的欺侮。現在除了與他們妥協,簡直沒有別的法子了。好在這一座縣城已經被日兵圍困了,這師長連司令部都守不住,躲到米糧棧來,不定他是什麼時候逃走。我只和他用言語來俄延時間,混一時是一時,混得他逃走了,也就無事了。

  如此想著,就向霍仁敏連連作了兩個揖道:「師長,你老人家這樣看得起我們,我除了說一句高攀的話,還有什麼可說?只是我這小女自幼就慣壞了,受不得一點委屈,請師長暫息一息怒,讓我帶了回去好好地勸她一頓。」

  霍仁敏不等說完瞪了眼將手一揮道:「你這叫胡說!我就是大傻子一個,難道這一點事情都想不開?讓你把她帶回去了,你還肯來嗎?」

  說著,昂頭哈哈笑了起來。向王參謀道:「你看,他以為我們這點兒心眼都沒有,笑話不笑話?」

  羅紹文見他笑著張了大嘴,眼角上許多魚尾紋一齊打起皺來,顴骨上兩塊肉只管向上高聳,眼角魚尾紋越是縱得厲害,一歪嘴向大家一笑。王參謀看了霍仁敏的眼色,便連哄帶嚇地把羅氏父女送到了另外一間屋子,少時他又匆匆跑回來,低低地對霍仁敏笑道:「這事妥了,她自己到你屋子裡去了,把那個糟老頭子轟了出來,就完了。」

  霍仁敏搖搖頭笑道:「我就不打算這樣霸王硬上弓。費了這麼大力量,還是這樣子辦,先前我就自己動手了!」

  王參謀低聲道:「要不那樣辦,今天晚上恐怕要讓老頭子勸一晚上。到了明天我們要忙著打仗,哪裡還管得了這個小姑娘。」

  霍仁敏抬起手來只管在頭上亂搔一陣,搔得頭皮屑子亂飛,躊躇著答覆不出來。王參謀道:「師長,據我說我們是扛槍桿兒的武人,還是講武的好。要像那些白面書生講什麼風流愛情,那可是不行。」

  霍仁敏只管搔了頭皮手放不下來。王參謀笑道:「師長不用想了,就是這樣辦。這一進房去,把老頭子轟了出來,到了明天木已成舟,他們還能怎麼樣!」

  說著,抬起手來看了看手錶,低聲笑道:「時候也就不早了,師長趕快請吧。」

  霍仁敏站在屋子中間,向大家微笑了一笑,將腳一頓道:「好吧,我就是這樣子辦!」

  說著對身邊兩個隨從兵道:「把那羅老頭子請出來,我們有幾句話和他商量商量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