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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兄弟鬩牆操戈招外寇 風雲變色擲彈炸危城(3)


  他們彼此說著話在街中心走,可是那聲音卻故意送得遠遠的,讓站崗的兵士去聽。而且各人的眼睛都不住向兩邊睃著,看看兵士們是不是相信這些話,若不然要知道是從伍連德那裡請願回來的,不難拿著當奸細辦去。因之大家面子上儘管是大大方方地走路,心裡可都蔔突亂跳。尤其是剛到城門口一段,滿布著兵士,兵士相對立著,僅僅的中間讓出兩個人經過的道路。大家心中都捏了一把汗,腳步慢慢地緩下來,緩得只管提起腳來人卻依然是站在原來的所在。易泰安還算聰明一點,心裡想著:「若是這樣的走法,分明是表示作賊心虛了。這倒不如放大了膽,自己領著這班人前進為妙。」

  於是毫不猶豫地就走進那條兵巷。那些兵士們對於他們那猶豫不前的樣子,原是有些注意,後來他們走到身邊倒不在乎,只管讓他們走上前。在後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平靜如常地走了過去,料是無事,大家也就緊緊地跟著。及至這些人一齊穿過兵巷,後面的兵士中忽然走出一個軍官來,將易泰安的衣袖牽了一牽。易泰安的心幾乎要跳出口腔子來,身上一陣陣地冒著熱汗,心裡可就想著:「糟了!這一定是把我們當奸細辦,要就地正法。」

  然而表面上還極力鎮定著,笑著拱了拱手道:「有什麼吩咐嗎?兄弟是這縣裡的商會會長。」

  那軍官微笑道:「我自然認得你,不認得你我還會找你嗎?我們師長正要請各位去談話。」

  易泰安道:「是霍師長嗎?」

  那軍官道:「反正不能有兩個師長在這裡,你就請吧,大家都去。」

  那軍官說著話兵士們漸漸地圍上來,已經圍成了一個圈圈,若要逃走除非是從人頭上飛出去,因之大家一聲不響,都跟了易泰安後面走。易泰安本人,也就低了頭在一群兵士後面走著。大家所走的街道,正是直向著縣公署以前的旅司令部走。

  那旅司令部的威風比以前更莊嚴了,大門外八字排開擺著兩架重機關槍,兩架輕機關槍,兩大排的武裝兵士雄赳赳地站著。那些人前頭有兩面小紅旗,一面旗上有一個大大的霍字,又一面陸軍旗上一行字寫著軍隊的番號,在人前面只管迎風招展著,就是這一點也就很現出這種軍人的威風來。這幾位代表緊隨在易泰安之後,一路走進了大門,看看房屋前後,來來往往全是穿軍衣的,總令人心中有些栗栗畏懼。

  大家面子上儘管鄭重著,可是那腳步下地幾乎輕於鴻毛,走得一點響聲都沒有。大家到霍仁敏見客的地方,只在門外就聽到他在裡面大著聲音道:「我就是這個脾氣,打敗了我認輸,磕頭下拜都可以。若是我的地盤讓人家撿便宜搶了去,我死也不甘心,非和那人見個高低不可!各人的財喜是各人的,若不問好歹搶我的財喜,是我的老子我也不能放過他。」

  易泰安一聽這話,又分明是罵伍連德。這次不幸地跑去為民請命,這可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,種下了禍秧子。走到了客廳門邊,就是易泰安那樣大膽也有些躊躇不前了。他正如此在門外徘徊著,已是讓客廳裡面的霍師長看見,便大聲喝道:「是縣裡的一般紳士嗎?把他叫了進來!」

  易泰安一班人走了進去,只見裡面穿軍衣的武人、穿長衣的文人,擁擠著一屋子。霍仁敏倒是現著很自然的態度,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,等代表們都進了門,他才站起身來,用手向各人一揮道:「你們坐下。」

  代表們見遠處一些空椅子都已經坐滿了,只好在近處幾張椅子坐下。大家這才看到霍師長的尊范很清楚:一張棗子核的臉,在高鼻子兩邊點了許多白麻子。他鼓著眼睛,把白麻子都漲紅了,眼望了代表們道:「你們在伍連德那裡來,聽到他說了些什麼?」

  這些代表,是剛剛屁股落座,經霍仁敏如此一問,大家就突然地站了起來,臉上都變成了紫色,眼光也呆了。霍仁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:「你們不必著嚇,你們去見伍連德是為了公事,我不怪你們。若把你們當漢奸,在城門口就把你們槍斃了,還能等到這時候問話嗎?大家坐下,有話慢慢地說。」

  說畢,又將手連連揮了兩揮,意思是很急迫地要他們坐下。大家倒並不是愁著霍師長客氣過分,只是怕他那種逼人的殺氣,不敢違犯他,他揮手命人坐下,就跟著坐下。霍仁敏道:「問你們的軍事,你們自然不知道。我只問你們一句話,他的部下在城裡放搶,他知道不知道?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雖知道霍仁敏現是伍連德的敵人,然而當了聯合軍的人明說聯合軍放搶,那總是一件危險的事。因之大家打了個照面,默然不敢聲張。霍仁敏道:「你們不是為了他的軍隊放搶,才去找他的嗎?對於這件事,他當然有一句話。」

  易泰安只得答道:「他部下有什麼行動,並沒有承認,不過他對我們說了,可以制止部下在城裡行動。這樣子說,似乎他也知道他的部下在城裡鬧了事情的。」

  霍仁敏突然將腳一頓,將地磚踏得梯突一下響站了起來,胸脯一挺道:「這還說什麼!你們西平縣竟能讓這些人去糟蹋嗎?現時我沒有什麼,只要求你們替老百姓出口氣,打個電報出去罵上伍連德一頓!」

  易泰安一想,這時若是發個通電去罵伍連德,不過是幫著霍仁敏打他一拳,證明他的隊伍是一群強盜,于地方上是沒有多大好處的。因此低了頭看著手背,半晌不作聲。霍仁敏瞪了眼睛鼓了腮幫子問道:「你們為什麼不作聲?難道署個名打一個電報都不成嗎?這分明是怕得罪伍連德。既是怕得罪伍連德,就是料定他還會來,簡直是對我看不起!我霍仁敏是很野蠻的,不答應我的話,我就要不客氣了!」

  說話時,捏了個大拳頭舉平了胸口搖撼了幾下,大有一拳伸出來就可以打倒幾個人的樣子。吳道基看到,首先軟化了,站起來拱了手道:「若是霍師長認為應當發一個通電的話,我們地方上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。只是這電報上怎樣措詞……」

  霍仁敏連忙搶著插嘴道:「這個你們不必費心,我這裡有秘書,可以和你起稿子的,你們只要簽上一個字就得。」

  他說著話向旁邊站著地隨從兵一點頭道:「把梁秘書請了來。」

  隨從兵去後不多大一會工夫,將那梁秘書引來。霍仁敏向他點點頭道:「這是地方上幾位紳士,答應了給我們發電報。你帶了他們去,在擬好的那個電底子簽個字,馬上就可以拍給巡閱使了。」

  梁秘書站著,向在坐的許多人看了一看,低聲道:「新到了一通急電,要請師長的示。」

  霍仁敏會意,便道:「大家請坐坐,我有一個電報要看看。」

  說時,他自己先起身走向隔壁一間小屋子裡來。原來這位霍師長不大認識字,行草的字體更是生疏,凡不重要的公事,秘書告訴他一個大意,他隨時吩咐怎樣辦。若是遇到重要的文件,秘書就拿著帶念帶講,好像蒙館先生教開講的學生一般。當了許多人梁秘書不便念電報,所以先報告一聲。

  霍仁敏到了小屋子裡,將門隨手關上,低聲問道:「什麼機密事?伍連德的軍隊有什麼動作嗎?」

  梁秘書道:「不是,是巡閱使發的密電。」

  說著,在衣袋袖拿出電底,兩手捧著念道:「西平霍師長鑒:頃據海角縣陳縣長電稱,有XX兵艦兩艘,運來X軍一千餘名,攜帶各種武器強行登岸,並宣稱為保僑起見,必要時將取斷然手段。西平與海角相距甚邇,應即暫止軍事行動,以免外人藉口。並希派精幹人員星夜馳赴海角,就近調查實況,隨時陳報,切切。龍秘印。」

  梁秘書隨念隨講著,霍仁敏聽著臉色不免紅一陣黃一陣,聽完了,將頭偏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真的嗎?我不相信這話。你再把這電報念給我聽一遍吧。」

  梁秘書也知道這事情重大,只得再念上一遍。霍仁敏道:「我們這老頭子,又中了人家的計了。平白無事的,那來的什麼XX兵?我伍連德幹定了,非把他轟出西平縣境不可!縱然海角縣XX兵佔領了,回頭再說。」

  梁秘書道:「巡閱使的電報,是不是要複一個回電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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