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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兄弟鬩牆操戈招外寇 風雲變色擲彈炸危城(2)


  牧師微笑著回轉頭向費斯雷望了一眼,然後再回頭向伍連德:「既是如此,我有一點小小的要求:就是我們福音堂裡住了不少的人,伍旅長得和我們保護。」

  伍連德點著頭道:「當然!回頭我派一哨弟兄帶了我的大令去,在貴堂門口守衛,有哪個敢去!」

  牧師道:「伍旅長有這樣的好意,何不索性讓人帶了大令查街?那末,全城都平靜了。」

  牧師說著話眼睛可就望這班請願的中國代表,心想:「你們來請願的,怎麼只讓外國人說話,自己一點都不作聲?」

  這些代表們似乎也明白了,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要接下去,還是易泰安膽子大些,就站起來道:「若是照美國牧師的話這樣辦,全城的人都感旅長的大德。」

  伍連德一見他站起來說,剛才受著外國人的那分委屈,恨不得就要在他身上發洩,不由得瞪了一雙大眼睛向他連看幾眼。易泰安站是站起來了,默然坐下去,那有多難為情?可是要接著向下說,又怕碰了伍連德的釘子,他還是找他惟一的救星,去靠外國人。於是輕輕咳嗽了兩聲,低著眼皮道:「街上還開有幾家東洋店,是賣藥的和賣雞蛋糕的,說不定……」

  伍連德道:「真有幾家東洋店嗎?你為什麼早不說!他們店門口有什麼特別的記號沒有?」

  他現在說話不是那種兇惡的樣子了,滿臉布著疑雲,似乎添上了一層心事。易泰安道:「他們掛有太陽旗,字號上也寫有洋商兩個字。」

  伍連德點了點頭,臉色和平了許多,似乎胸中又落下一塊石頭。因道:「那就不要緊,我的弟兄們向來就不連累洋商的,大概不至於有什麼意外。既是有東洋商人在街上做買賣,我就依照你們的話,用大令查街。我伍某雖然打了半生的仗,但是愛護老百姓的事並不低於哪一個,只要辦得到的我總是辦。」

  易泰安道:「還有一件事要陳明旅長,自從這邊軍隊到了城外,原來的曾知事只到任一天,已無蹤影了。現在城裡辦善後、軍隊辦給養,總得有一個縣知事出來主持才好。」

  伍連德笑道:「辦什麼善後!仗還有得打的。辛辛苦苦地忙了一陣子,幾響大炮又轟個乾淨,遲完也是完,早完也是完,管他作什麼!倒是軍隊給養要緊,總得找個人出來主持。我這裡是沒有人去幹這種事,你們縣裡紳士公推一個人出來幹就是了。」

  易泰安道:「這個時候,恐怕沒有人肯出來擔任。要開會公推也費事,只要旅長一句話,人就派定了。」

  伍連德聽到時,眼光只在易泰安渾身打量,笑道:「既是只要我一句話,你就去幹吧。你幹商會會長,民情就很熟悉,籌款更不必說。你又認識外國人,外交也好辦。越說你越近,就是你去辦吧,只要你能給我辦事,哪個要不服你,我和你抱著腰。再不然,我派軍隊保護你上任都可以的。」

  易泰安一想,這更不像話了!彼此一點原由沒有,何以要他派兵保護上任呢?一個商會會長,倒像是伍旅長的走狗了。伍連德見他只管沉吟著,便笑道:「你幹吧!做個知縣不比做商會會長強嗎?我就討厭那種不識抬舉的人!」

  說時,睜了一隻眼睛向易泰安板著面孔。易泰安原來就怕軍官,加上伍連德又是翻著凶相,格外怕人。這時,兩旁站的衛兵挺了胸手扶脅下掛的盒子炮,只要一動手,就可以拔出槍來打人,假使伍連德說一句「把他抓下去」,也許就在這祖祠堂前會送了八字。因是口裡哼著幾個「是」字,不敢答應什麼。伍連德一面站起來,一面向這些請願的代表道:「就是這樣說了!你們回縣城去安居樂業吧。」

  這些代表一想,來請一趟願,算是得了「安居樂業」四個字的好話。再要跟著向下問話時,他已走出了他的座位,大有送客之勢。旅長站著,大家不能坐著,也只好都跟著站了起來。伍連德伸著手和兩個外國人握了一握,然後向他們點著頭笑道:「在行軍的時候,什麼東西也沒有,我抱歉得很,改天我到城裡去了一定過去奉看。」

  兩個外國人也明白,他口裡雖然不說送客,事實上已經要驅逐客人向外走的了。外國人對於應酬上向來是無所謂客氣的,既是主人都要送客也就不必留戀,竟在各代表的前面走;這些代表見外國人都沒話說,誰又敢再多說句話?竟齊齊地向伍連德鞠著躬,先退了兩步,然後一路出去。

  走出了大門,有一個騎兵騎著馬,又牽了兩匹馬過來,說是:「旅長的命令送兩位外國先生進城去!」

  兩個外國人,本覺得走來走去太吃力,中國人對外向來是禮讓為國的,那就騎著馬先走吧。因是向幾位中國代表看了一看,各騎上馬去加上一鞭,馬蹄得得順著大路一直向前而去。這幾個中國代表倒也不以為意,只覺外國人是應當受優待的,假使他們也做了旅長,有招待外賓的一天,也少不得是這樣待遇的。大家靜悄悄地走過了那一片草木削光的平原,回頭已看不到伍連德的旅司令部了,吳道基首先就向易泰安一拱手道:「恭喜!恭喜!老兄台馬上就是一縣之長了。」

  易泰安剛才在伍旅長面前覺得縣知事不易為,不願答應;現在吳道基一恭喜,臉上立刻有了笑容,其餘的一些朋友,也都附和著圍住他恭喜起來,這一下子他更是有興致了,臉上笑嘻嘻地挺了胸脯子走路。這一群人,和來時的形態不同,現在沒有外國人從中拘束,各人有談有笑,一路顛倒著走回城去。他們心裡都如此想著:「有了伍連德的命令,城裡已經不會有事了。加之做縣長的又是自己的朋友,城裡更是政權統一,可以內外齊心地幹。」

  等著大家到了城邊,不料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以外。那城門外一條大街已經站滿了兵士,那兵土身上雖然穿著聯合軍的服裝,然而手臂上圍了一塊黃布,黃布上寫著黑字。有的寫著維持防地,有的寫著保護桑梓,各人都拿了槍,背了滿盛著子彈的子彈帶,而且槍上各加上了明晃晃的刺刀,兵的身上充滿了恐怖的殺氣。大家一見,心裡便吃了一驚,「這又是怎麼一幕戲?」

  正這樣想著,迎面的粉牆上高高地刷貼了一張告示,街上過往的人很是稀少,那告示下面也就只站有兩三個人在那裡看看,而且還不時地回轉頭來,探望這些兵的形狀。吳道基這群人一見街上的情形又比較的緊張,兵和告示似乎也不是伍連德這一方面的,這總是可研究的一件事。於是大家一齊走到告示下來看,那告示上寫道:

  聯合軍第二師師長霍為佈告事

  自我軍興師以來,河東各地群起相應,戡定全境,指顧間事。日前賊軍乘我東顧之際,突施狡計,襲我西平。本師長方駐節安樂,前伐省垣,一時調度未遑,遂致失陷。幸得將士用命,天不佑賊,未及旬日,仍告克復。現賊軍雖退,肅清餘孽、撫恤流亡,乃本師長職責所在,義無旁貸。若有人昧于大義,侵入防地,則是鼠竊狗偷之徒,上無以對龍巡閱使弔民伐罪之心;下無以慰父老簞食壺漿之望。而對於本師,亦失同袍敵愾之義,定當鼓勵士卒,相與周旋,投之豺虎,以示不復。凡我軍民,務各鎮靜,勿為所愚也。特此宣佈,咸使聞之。

  這一班代表們,對於別的事情有所不知,若說研究國文,這班人都是十分在行的。大家一看這告示的語氣,並不是對付同盟軍,卻句句對付聯合軍的伍連德。他們都是龍巡閱使手下的人,同戴著一個頭兒,要奪取河東省這就無論是哪師、哪旅占住了西平,都沒有關係。何以霍仁敏對於同盟軍不過如此,對於伍連德的軍隊倒很有欲得而甘心之勢呢?大家在告示之下各各打了一個照面,大家雖然不說什麼,然而臉面上都充滿著猶豫和恐怖的意味。回頭看看街頭上排崗的兵士們,雖不曾動嘴與動手,然而他們臉上都各有一種殺氣。易泰安故意裝出那不在乎的樣子,向吳道基微笑點著頭道:「今天天氣總算不壞,散步散步也好。」

  吳道基道:「就是天氣不好,我們紅十字會裡的事總是要辦的。做公益的事,哪裡能夠圖什麼舒服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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