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城風雨 | 上頁 下頁
第七回 兄弟鬩牆操戈招外寇 風雲變色擲彈炸危城(1)


  卻說大家所驚異的那一團灰塵越滾越近,及至到了近處一看,原來七六名騎兵打著馬直沖了過來。大家一見都呆了,不敢說話。那幾名騎兵來了並不下馬,繞著這群人團團地跑了一周,那幾十隻馬蹄嘩啦嘩啦將土爬踢得掀起了多高,聲勢非常嚇人。就是兩個美國人,雜在許多人之中,也覺得手足無所措,不知如何是好,直等那群馬隊停止了,騎兵手上拿了槍跳將下來,一窩蜂似的上前。然而在他們搶上前之時,已經看到有兩個高鼻子、藍眼眼外國人在內,就不是像以前那樣子魯莽,大家從從容容地慢慢向前。易泰安究竟是個有新知識的人,不像那幾位那樣膽怯,就向費雷斯牧師拱拱手道:「我們是縣城裡的紳士,來見這裡旅長的,請二位和這些老總說說吧。」

  費雷斯一想,這倒奇怪了,你有這樣幾句話,何以不直接去對大兵說倒反來告訴我呢?正要說時,那幾名騎兵倒用不著他們如此繞了彎說話,便道:「你們既是來見旅長的,就一直向前去見旅長得了,何以剛才走上前又回頭跑?」

  易泰安拱手連說兩聲是,然後才道:「因為我們有兩位同伴落在後面,回頭找一找。既沒有到,大概是不來了。」

  騎兵裡面有個人走向前對各人要了一張名片,和外國人笑嘻嘻地點著頭道:「請你隨著我們去,我們一定好好保護。」

  說畢,向幾個中國人變著臉喝道:「你們也跟了走。」

  有兩個騎兵看見外國人是步行,騎上馬去引著似乎不大恭敬,因之手上牽了馬韁繩只在大家前面步行,未跳上馬去。那些上了馬的騎兵,看見同事地走著路,也就不好意思騎在馬上,一個一個陸續地跳下馬來。吳道基一行人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,為什麼一會兒騎上馬去,一會兒卻又跳將下來?難道這是一件禮節嗎?只是就算是禮節,大家也不懂如何去答禮,只得由他。一行人跟著這群騎兵走,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的。經過了那平原大道的中間一段,眼面前有了樹木人家,這才到了旅司令部所在。

  這個旅長伍連德是個行伍出身,青年的時候在隨學堂當過一期學生,後來又挑選了講武堂將士班,所以他出身雖是個大兵,肚皮裡頭和平常人不同,很有些春秋。這回他打聽得同盟軍一陣風似的去打安樂,他並不去救安樂卻來攻取西平。攻得西平之後,知道同盟軍還在城外,不敢全部入城,只調了一團人城,遙為犄角之勢。至於軍隊在城裡那樣活動,鬧得十室九空,卻是他一種策略。因為他全靠了這一點鼓勵軍心:進了城的軍隊大得油水,這未進城的軍隊自然有些不服氣,他又許他們攻擊第二個城池,讓他們上前,在駐軍附近的村莊,也依舊許他們搜刮。而且發起餉來,在城外的軍隊要比在城裡的軍隊多發一點。所以他手下的弟兄們軍紀、風紀儘管壞到了極點,論起義氣來,是比別支軍隊要高明得多的。

  伍連德雖是在城外,他城內的弟兄們幹了一些什麼如何不知道?城裡的紳士們要到城外來請願,他也早已料到的。今天他在望遠鏡裡看到,有一群長衫先生順著大路前來,就料中十之八九,趕快派了騎兵追上前去調查虛實。這時大路上已經有不少的兵士回去報告,等到這些紳士們走到旅部門口時(這裡是人家一所宗祠),大門外兩面分開站了兩排背槍的衛兵,而且有兩架機關槍架子架著,昂起槍頭,槍口朝著來路,令人望到不寒而慄的。引路的騎兵對著外國人道:「你二位屈尊,暫等一等。」

  說畢,見易泰安和賴忠國走向前了一點,就一瞪眼道:「你們忙些什麼,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,看了就會讓人家生氣!」

  易賴二人一看這裡門禁森嚴的情形,哪裡還敢說什麼?就站住了不敢動,這騎兵進去了一會另外換出兩個大兵來,帶著一群人向裡走。到了宗祠的禮堂上,正中擺了一張四仙桌子,桌子後擺了一把太師椅,旅長伍連德意氣軒昂地坐在那裡。桌子下左右分開列著兩行板凳,板凳外更排列著兩班帶手槍盒子炮的衛兵。他看到這班人來了才站起身來,首先迎著費雷斯和牧師握了兩握手,請他二人坐在板凳上。等他坐好了,然後才掉轉臉來就對著幾個中國人道:「你們坐下。」

  說畢,他走回原位子去,將椅子挪了一挪,挪得斜對著兩個外國人,他首先開口道:「城裡到這裡來老遠的,但不知二位前來有何見教?」

  費斯雷一想這話奇了,來這一大群人怎麼會是「二位」呢?不過他既然說是「二位」,似乎是把中國人不算在內的,就以「二位」的資格和他談話吧。因正色道:「路實也不遠,就是遠,我們也不得不來一趟。現在西平城裡鬧成了一種什麼情形,大概貴旅長還不知道吧?」

  伍連德望了他道:「有什麼情形呢?這一節我倒不知道。」

  費雷斯道:「現在城裡的人家,不分是哪一界的都被搶了,雖然在這新舊軍隊交替的時候,不知道是哪一方面軍隊幹的,但是現在要恢復秩序,就非借重貴軍不可。所以我們不怕冒犯,特意來請願。」

  伍旅長望了二位外國人,心裡正在打主意,應當是怎樣地答覆,忽然聽得有人冒出一句「是的」兩個字來。他一回轉頭來,卻看到一個道裝打扮的老頭子,兩手按了膝,昂了頭正著臉色,向正面桌子上看了來。他一猜就明白是這位先生發言,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,微笑道:「你姓什麼。」

  賴忠國聽他如此說話,一肚皮不高興。心想:「自古成大事者必須禮賢下士,容納人才,像他這樣一點禮貌沒有來對付文人,還有什麼人才肯為他所用!」

  不過他心裡儘管如此不高興,嘴裡可不能將這句話說出來,而且還得敷衍他,免得他動氣。於是籠了大袖向他連拱兩拱道:「鄙人叫賴忠國,向來在西平城裡做些慈善事件,這次大軍弔民伐罪到了敝縣,敝縣子民本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。無如在城裡的曹營長,既無我將去之之言,且有困獸猶鬥之意。子民等向日有心,返戈無力,奈何奈何……」

  伍連德雖然看過幾頁軍事講義,向來不曾到孔家店去討過墨水,聽了這一套似懂不懂的話,皺了眉搶著向賴忠國隔座的易泰安道:「亂七八糟!他說些什麼?」

  易泰安道:「伍旅長來了,全縣都很歡迎的……」

  伍連德搶著道:「歡迎我,我就來了,承你們的情。這樣一說,你們相信我們的弟兄,當然知道城裡的事與我們不相干,就算是我們弟兄幹的,你不是很歡迎嗎?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易泰安真不料和賴忠國文言對照地說了一遍奉承話,倒奉承得碰了這樣的大釘子!這個釘子,讓私人碰了很不算什麼,只是這一群人為民請命,是希望伍連德趕快約束他的軍隊,現在既是歡迎他的軍隊,還要約束些什麼哩?因之一個人不作聲,大家都不能作聲了。

  牧師一看他們的情形,知道是說僵了,反正外國人是不怕什麼的,就向伍連德道:「本來貴國的事我們西國人不應該多嘴,只是這一顆仁慈心無論中外那都是一樣的。我們住在西平城裡,看到那些老百姓家裡糟得一塌糊塗,這種事,貴旅長大概是不知道,我們不能不說一說。而且這城裡頭,也有許多教民,和我們基督教是有關係的,他們很希望我們出來能說幾句話。就是鄙人也有一分家眷在城裡,萬一連累到了捨下,那我們要辦交涉的。」

  說時,臉色一沉。伍旅長一聽說外國人要辦交涉,先軟了半截,笑道:「這個請你放心,我們的軍隊無論開到什麼地方,第一條就是保護外僑生命財產,我想我們的軍隊決不至侵害到外僑方面去。」

  費雷斯道:「貴旅長雖然是這樣的說了,但是有什麼保障呢?西平城裡頭現在鬧得那樣亂七八糟,除了每個兵士自己相信他自己而外,無論哪個不能相信他們不鬧的,我們今天來請願,是一番好意,請貴旅長不要誤會了。」

  伍連德就怕的是外國人搗麻煩,偏偏今天來了一群人,只讓兩個外國人說話,鬧得簡直沒有轉圜的餘地。因道:「是的,是的。二位來的意思我很明白,我立刻下命令到城裡去,不許他們再亂動。」

  牧師道:「就是貴軍隊不侵害我們,我也要打電報給我們的領事。」

  伍連德「哎呀」了一聲站起來,連連搖著手道:「這件事請你千萬從緩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