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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(5)


  淑芬笑道:「你是這裡的父母官了,我們都是你的老百姓。你能夠這樣地招待,已經是十二分的屈尊了,我還能怎麼樣讓你恭敬呢?」

  伯堅且不說什麼,拿了她面前的茶杯過來,給她斟上一杯茶,雙手遞到她面前去。她笑著用雙手伸過來接住,笑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

  兩旁站的聽差,彼此對望著雖然還有一點笑意,然而眼光一轉到伯堅臉上時,笑容便止住了。這時,淑芬問起伯堅就職以後的情形來,彼此就把話說開了。那個聽差陸才,他看了這情形覺得,現在是不需要聽差伺候的時候,似乎不必在這裡站著了,於是他首先悄悄地離開屋子,站到門外去。當他出門的時候,向屋子裡兩個人丟了一個眼色,然後慢慢走遠了。這兩個聽差,始而還不明白人家的用意何在,及至看到自己的縣太爺和這位女賓說話,始終有些吞吞吐吐的,他這就明白了陸才所以不在屋子裡站著,就因為這一點原故。於是他二人也搭訕著出門去,抬頭看看日影,慢慢地走了。

  屋子裡一主一賓,他們只管談話,是否讓聽差的看破了形跡,卻絲毫未曾留意。及至談到了上午十二點鐘,已是吃午飯的時候。聽差走到門口望了幾望,又不敢打斷話頭,只是把腳步放得重些,又輕輕咳嗽了幾聲。伯堅一回頭,心裡若有所悟,走出屋子來問聽差有什麼話說?聽差說「午飯要好了,開不開呢?」

  伯堅「哎呀」一聲,正想說一切不曾預備,陸才已由外面走過來說是:「昨晚就把廚子找著,現在連客飯都預備好了。」

  伯堅自是歡喜,就連叫著開飯。淑芬更不謙遜,坦然地坐著等飯上來,吃過飯之後,二人又繼續著談話。還是為了那個曹營長又來請見,這才開始辦起公來。伯堅先讓淑芬等著,自到前面客廳來見曹營長。只見他手上拿了一頂軍帽,一人不住地在屋子裡旋轉,一回頭見伯堅,頓腳道:「幹了!他媽的!」

  伯堅正舒服了大半日,聽了這樣加重的語氣,又見了曹營長黑黝的臉色罩著一臉怒氣,心裡大吃一驚,望了他說不出話來。他道:「吹什麼牛皮?牛皮能嚇跑人嗎?我們既然是搶到了西平,馬不停蹄就應該殺上安樂去。偏是到了這裡要舒服兩天,看得聯合軍都是豆腐做的,走去就可以拿來!而今呢?吃了人家一個敗仗,還有什麼話說!今天賽諸葛,明天賽嶽飛,就是這個能耐!」

  曹營長越說越氣,說到最後在屋子裡亂跳起來。在軍營裡,一個下屬言語傷及長官,那是不難處死刑的事。曹營長現在所說的話,當然句句都是罵師長,伯堅如何敢贊一詞?但是聽所說吃了一個敗仗,這個虧似乎吃得不小,要不然他也不會如此著急。便道:「曹營長得了前方什麼消息嗎?」

  曹營長且不答覆伯堅,舉起大拳頭蔔通一聲在桌子上擊了一下響,頓腳道:「談什麼!問什麼!完了!完了!敗得不成樣子了!」

  伯堅看了他的樣子,兩隻眼睛發紅,橫了視線看人,一定是氣得不得了,他說打敗了仗一定是真打敗了仗,便問道:「我們這裡去的人也不少,是怎樣吃了人家的虧的?」

  曹營長將手上的帽子向桌上一撲,兩手向外一揚道:「哪裡曉得?接到無線電說,只是到安樂縣城外十五裡路的地方,讓敵人的軍隊抄上後路了,糊裡糊塗打上了一仗,大概損失了一大半,現時正在向西平撤退。我來沒有別的事,通知你一聲,趕快預備糧秣,軍隊退回來了,第一就是莫讓他餓著肚子。退回來很快的,今天下午不到明天一早就要到。」

  他說著話,故意將皮鞋在地磚上走得重重的,卜突蔔突直響。伯堅心裡也慌了,怕的不是打敗仗,怕的是軍隊回來要吃的不著,又要像茶香鎮那幕慘劇一樣要燒殺一陣。沉吟著道:「辦東西嗎?那怎樣來得及呢!」

  曹營長拿起帽子向頭上一覆道。「我不過好意通知你一聲,你愛管不管,我管不著!我還要去辦我的事呢。」

  說畢轉身就向外走了去,伯堅站著他身後送了出來時,他已走遠了。站在廊簷下望著他的後影,不覺發了呆。伯堅心裡想著:「他只說敗了要退回來,究竟敗到什麼程度,他也是不大清楚,何以一開口便是對著我說『完了、完了』呢?」

  呆立了一會,陸才輕輕地走到身邊一站,伯堅忽見前面有人個影,定睛看了他,正待有句話要問出來,他卻站得直挺挺的,垂了目光,低著聲音道:「那位袁小姐請老爺去有話說。」

  伯堅這才想起來後面還有一位女客,「哦」了一聲連忙走到後面來。雖然心裡十二分地慌亂,然而見了淑芬女士,依然不能不放出笑容來。便從容著放了步子走進門,微笑道:「我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你,你不要害怕,大概我們軍隊敗了。」

  淑芬見伯堅笑著進來,以為客很得意,及至他說軍隊打敗了,心裡倒嚇了一跳,立刻想到聯合軍再要攻回來的話,伯堅的這個縣知事豈不是做不成功?因之臉上微微地泛出一片紅暈,笑道:「是哪個告訴你的話?這消息不大確吧?你們的軍隊是很厲害的呀!」

  伯堅道:「確不確,我也不知道。不過是曹營長接了無線電,告訴我的,只是詳情不知道,敗了是不會假的。」

  淑芬聽了這話,臉上是越發的紅了,她原是坐著,這時不覺站了起來,望了伯堅的臉色遲疑了一會子,緩緩地道:「若是敗了……」

  伯堅道:「表妹,你請先回去,我得找著各機關各團體的人先商議一陣子。」

  淑芬走了一步又停住了,向伯堅皺了眉道:「我希望得一點確實的消息,你可以常常派人給我送個信。」

  伯堅道:「那是自然。城裡沒有問題的,你放寬心回去就是了。」

  淑芬得了他這句話,心裡比較又寬慰一些,點點頭笑道:「我就先回去吧,你鎮靜一點。」

  伯堅依然命陸才引著道,將她引出去了衙署。

  淑芬走到街上,這情形和去時完全不同了,所有人家都關著大門,行人突然稀少。就是路上有幾個走路的,形色倉惶,看到有位大姑娘在大街上走,都把眼光來射到她身上。她看了這情形,料著也是不好,便挨著人家屋簷下走。本來在路中間走和在人家屋簷下走並沒有二樣,只是心裡想著在人家屋簷下走,好像便有一種保障似的。走不多路,遇到個熟菜販子,挑了兩個竹筐子,裡面稍微還有一點菜蔬在筐子裡亂跳,這可以知道他跑腳的步子是怎樣的顛簸了。他看到淑芬「呀」了一聲忽然停住腳道:「袁小姐,你還在外頭嗎?快回家去呀!關了城門了,我剛進城差一點子關在城外頭呢。」

  說著,走進前一步,回頭看了一看身後,低著聲音道:「聯合軍又殺回來了。」

  淑芬手扶著人家的牆,將身子站定,因道:「真關了城嗎?」

  那個菜販子道:「滿街的人亂跑,不都是為著關了城嗎?好好的,我嚇你做什麼?」

  淑芬一看這情形,大概真是不好,也就不敢在街上停留,加緊著腳步,一會兒就跑到了家門口。淑芬連喊了幾聲,守門的老者,將大門打了開來,很驚訝地低聲問道:「我的小姐!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?街上緊極了。」

  淑芬也不曾去理他,一直向後走進,只見一班女同學都圍著站在天井裡,一見淑芬,大家爭著問消息怎麼樣?淑芬道:「我在縣公署裡和我表兄談了大半天的話,一點什麼事也沒有。剛才接到無線電,才知道前線有點不利,這是軍家常事,沒有什麼關係的。」

  她如此一說,大家雖不能完全放心,還覺得並不是軍隊一下就沖進了城。因一部分女士有沒有梳頭洗臉的,都去辦理這未了事宜;一部分陪淑芬到屋子裡去談天,問問她的縣長表哥說了一些什麼消息?淑芬所知道的,已經早告訴了她們,問來問去問不出所以然來。而且大家也以為是風聲鶴唳的一種疑陣,漸漸地把戰事丟開,大家問到了表兄妹的感情怎麼樣?一提到了男女問題,各人的臉上都帶了一種笑意。

  淑芬是個極開通的女子,本來也不用著害臊。然而男女問題是帶些神秘意味的,說的時候,也覺隱隱約約僅僅給人一點暗示,方才有趣。若是完全說出來,人家不用追問究竟,說過去了也就說過去了,沒有多大意思。因之淑芬含笑靠了自己床角斜坐著,和她們輕描淡寫地談著。女朋友也明知道她輕描淡寫地說正是感情很深,各人都笑得心癢癢的,覺得淑芬有個做縣長的愛人,而且既年輕又是新人物,多麼可羡慕呢!

  正在這時,忽然呼哩哩的一聲響,原來他們隊長費雷斯由外而走了來,站在天井裡吹集隊的哨子呢。這費雷斯是個美國人,原是救世軍裡一個上校,在紅十字會裡他也是個重要職員。因為紅十字會組織救護隊到西平之後,雖然知道紅十字會是不會遭任何方面敵視的,然而防備萬一起見,就拉了幾個西洋人參加此項工作,倘是軍人要不講理起來,就讓外國人出面來交涉。西洋人黃頭髮、高鼻子、藍眼睛這都是好的標記,中國軍人一見之下,就會知道不是同胞,可以慢慢地講理的了。這個救護隊女看護班裡,就是費雷斯的領袖。他一聽到外面不好的消息,趕快就跑了回來向大家報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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