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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(6)


  當他將哨子吹了一聲之後,大家也明白是隊長到了,這就像失哺的嬰兒忽然聽到母親叫喚了一聲,大家在極愉快之下一陣風似地跑到了天井裡,將費雷斯團團圍住。他手捧手地兩手環抱在胸面前,兩隻腳卻不住地在地下點拍著,眼光周圍一掃,望了眾人,直等人都到齊了,然後才道:「諸位知道事情很危險了嗎?我想這個地方靠近了大街,恐怕不大穩便,依著我的意思,不如大家都搬到福音堂去,那裡的牧師是我的好朋友,一定可以收容的。但是要去就快些去,去晚了地方就會讓別人占去了。我剛才和幾個西國人在城牆上望著,離城十裡遠的東關鎮已經失了很大的火,半邊天都煙霧了。」

  這些女士們剛剛有點安心,聽了這話大家又複面面相覷,人叢中也不知誰發了聲,突然一句「哎呀」叫了出來,費雷斯道:「不要驚慌,上次同盟軍攻城的時候,我和幾個西國人和你們把守了大門還可以無事,這回躲到福音堂去,更是太平的。你們只要快快去收拾東西就是了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各人奔回自己的屋,站在天井裡就只聽到屋子裡啪噠啪噠一片收拾物件之聲。只在這時,半空中「轟通」一個很沉著的響聲,這分明是一聲大炮,若是城外沒有什麼變動的話,這炮聲是不應該有的。因之大家帶著蒼白的臉,紛紛地亂跑,有的忘其所以,抓著費雷斯的衣袖連連問道:「是打起來了嗎?是打起來了嗎?」

  費雷斯微笑道:「我並不是你們中國人說的千里眼神仙,我和你們一樣同在家裡頭,是不是打起來了我哪裡知道呢?」

  淑芬一隻手提了只路菜筒子,一隻手拿了一把茶壺,奔向費雷斯道:「我們快上福音堂去吧。」

  言未了接著「轟通」一下,又是第二響。這一響更厲害,不知彈落在哪裡,窗戶的玻璃震得格格作響,嘩拉一聲,淑芬手上的茶壺向地下一落,砸了個粉碎。在她這茶壺一砸之下,同事的女朋友們以為是炮彈落在天井裡,大家喊著、哭著,紛紛亂跑,屋子裡的人向外走,屋子外的又向裡走。淑芬一手提了路菜筒子,一手拉了費雷斯的衣袖只管要他跑,費雷斯笑道:「姑娘,你就是要走的話,你也收拾好了你自己的行李去。」

  淑芬道:「我不是帶著自己的行李?」

  說著低頭一看,才醒悟過來,笑道:「我這人真有點發昏了,這是我撿著向籃子裡放的東西,怎麼會拿在手上呢?」

  費雷斯道:「姑娘,你是個有名的女英雄呀,難道說這一聲炮就會把一個女英雄嚇慌了嗎?」

  淑芬聽了這話,臉色紅了,立刻將胸脯一挺道:「我有什麼可怕!我不過忙著要走罷了。」

  這時,有一個炮彈轟轟作響掠空而過,淑芬極力挺著胸脯子,身上的肌肉依然還是抖顫了一下,在她那長長的睫毛裡,可以看到她那恐怖的眼珠似轉動不轉動,神經分明是受了刺激了。費雷斯便昂著頭道:「各位姑娘,行李收拾好了沒有,可以各人掛上自己的名片,然後我派人來搬。我們各人還是站隊到福音堂裡去。」

  女士們聽了這話,沒有一個答應的,淑芬頭一揚,頭上的短髮往上一掀,接著舉起右手來在空中搖了幾搖,用高嗓子喊道:「我贊成!我贊成!」

  費雷斯笑道:「既是贊成,大家就排隊吧。」

  他說著又吹了一遍哨子,然而這些女士們擁擠在天井裡,只是問軍隊到哪裡了?城裡要緊不要緊?問時都搶向前一步,抓著費雷斯說話。費雷斯盡了力量,將這個勸回了隊,那個又走上了前,鬧了許久,依然是紛紛亂亂地站在天井裡。他也覺得沒有法子將這些姑娘約束住了,只得向前走著,伸手在空中一招,讓大家跟了他走。這些姑娘也沒有細考量,好像城外的炮子正是對著這一幢房打,只要逃出了這幢房子,就可以避免了戰禍了。因之費雷斯在前面一跑,大家也就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擁出了大門口。

  這裡到福音堂路並不遠,僅僅只隔一條小街,所以大家在費雷斯身後蹌蹌踉踉走著,並不多久已經到了福音堂。有幾個膽小的,仿佛這一步向前就到了天堂福地,殊不料只一腳跨進大門,又是一聲大炮響著升了天空,跑進門的幾位,又回身跑了出來。費雷斯兩手橫著,在空中上下搖動,叫道:「哪裡去?哪裡去?這不是到目的地嗎!」

  有人皺著眉問道:「我看這裡也不大妥當的呀!」

  費雷斯笑道:「要想連炮聲也聽不到,只有逃到五十裡路以外去。但是現在也來不及了,快進去吧,這裡比較是個平安的地方了。」

  他這兩句話自然也提醒了不少的人,大家向前一擁就一齊擁到大門裡面去。當大家走進大門之後,那城外向城裡攻擊的大炮放得是格外的猛烈,一炮跟著一炮:其間竟相差不到五分鐘。當同盟軍攻擊西平的時候,大家未曾嘗到過這炮火的滋味,先還不知道怎麼叫驚駭,直到城上城下交戰了,這才大家圍守屋子裡。現在到了第二次,回想上次炮打屋子,以及流彈傷人的事情,覺得樣樣都可以寒心了,這樣一來大家所恃生命的保證的福音堂,也覺得有些靠不住了。於是不問高低上下,紛紛地向各屋子裡亂躲。到了人家這裡來做客,未見主人的面就向人家裡亂鑽,這未免太不客氣了,急得費雷斯只管在大家身後亂叫亂跳,然而這些姑娘們都是忘其所以地望裡面走,哪裡聽得後面有人叫?都全走進去了。

  這時城外面的槍炮聲向城裡的天空上陣陣加緊,幾乎是一響連著一響,把沉寂憂悶的空氣都震動得有些蕩漾起來。那高空的太陽,不是強烈的白光了,乃是一種淡黃的影子,半空中好像是輕輕地布下了一層煙霧,令人感覺得這城裡的空間越發是慘淡了。淑芬原是走進屋子裡面去了的,後來一回頭看到費雷斯還站在階簷下,他卻向了人點了頭笑,那意思好像說:「好一個女英雄呀!」

  淑芬轉念一想,由城外打來那些炮彈,不見得不偏不斜就打在自己頭上,因之也挺了胸脯走到階簷外,向費雷斯一點頭笑道:「情形緊張得很啦,怎麼城裡不向城外邊放炮呢?」

  費雷斯道:「我聽說城裡只有幾百名兵把守了,堵一個城牆角也堵不住,怎麼向人家回炮呢!」

  淑芬道:「守城的兵是這樣的少,恐怕人家不久就要攻進城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,見費雷斯並沒有什麼感觸,也就跟著將膽子放大了起來,站在院子裡和他談了下去。這裡的牧師為了費雷斯的面子,對於這些女士們格外殷勤招待,將這些人分別地安頓在各屋子住了,一面吩咐茶房預備茶點。在如此周旋之間,也不過消磨了兩小時,那外面的炮聲已變了聯珠不斷地槍聲,由遠而近。到了最後這槍聲漸漸逼到福音堂門口,那槍裡的子彈刷的一聲又刷的一聲在屋頂上飛舞,令人毛骨悚然。

  淑芬原是在客堂裡和人家談閒話,自從這槍子聲發生以後大家都不談話了,彼此怔怔對望著猶如木雕泥塑的偶像一般。因為大家是靜靜的,這屋頭上的槍子聲更是其聲呼呼,清晰入耳。那槍子響一下各人心裡就蔔突突跳上一陣,然而心裡雖然跳著身子就格外覺得穩定,一點移動沒有。有幾粒子彈真個落在屋上,打得瓦片啪嚓一聲響,大家聽了這聲音都嚇得身子向外抖顫,有幾個人手扶著椅子靠,那汗如泉湧一般將手粘住了椅子靠,好似吸鐵石吸住了鐵塊,併攏一處了。淑芬坐在許多人當中也是木雕泥塑的一個,還是費雷斯在許多人面前亂著手招呼道:「不要害怕,不要害怕,大家靠了牆低低地坐著。」

  他把話這樣說了,這些女士們格外害怕,有幾個人不但不向低處坐,倒反而向高處坐。大家這樣靜靜地坐了半天,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,槍聲算是慢慢止住了。

  美國人都是好奇的,這裡的牧師和費雷斯都是美國人,聽了剛才外面的槍聲料得聯合軍已經進了城。城裡現在鬧了一個什麼情形,倒是很值得調查的。戰城之中雖然危險。好在中國軍隊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,無論對內怎樣兇暴,一見了外國人立刻軟起來。因之牧師和費雷斯一商量二人就大著膽子一同走上街來。到街上一看時,家家敞著大門,雖然有幾家也關著門,那門都是殘破不全的,在外面總可以看到裡面一種狼狽不堪的情形。

  滿街上三三兩兩的兵士擁著槍、掛著刀,手裡拿了東西,或是包袱,或是提箱,總是一溜歪著走著。那些士兵身上的軍衣,由灰色變成黑色,左一塊泥漬右一個窟窿,不成個樣子。帽子總是向一邊斜戴著,絕妙的在右邊臉上或在左邊臉上總掛著一塊毛巾,恰是半邊臉蓋著,半邊臉敞著,這種作用據說是為了軍人在太陽地裡走臉上未免曬得痛,這個是擋了陽光用的,圍著舒服,也就顧不得難看。更有些士兵不戴帽子,索性將毛巾蓋在頭上,兩邊各垂下遮著臉。上身的制服前胸一路敞著紐扣,露出胸面前一大條黑肉,那束腰的皮帶卷了兩卷卻在手上拿著,因之制服雖短依然不貼身,在身上晃蕩著。牧師笑對費雷斯道:「中國的事情,在西方人來看是不能用常理去推測的。你看看,這樣的軍隊在中國居然能夠爭城奪地打起勝仗,怪是不怪呢?」

  費雷斯還沒答言,迎面一個人搶上前一步,伸手取下帽子和牧師一點頭,兩手捧了帽子正待要拱拱手,一見牧師伸出手來他又改著和他握手。費雷斯一看,這人長衫之外又套了一件紗馬褂,倒是紳士一流,走起路來衣服飄灑著倒很有些彬彬之風,不料他行起禮來卻是如此中西並進。看了正有點笑意,那人回身來卻向他深深地作了一個揖笑道:「這不是紅十字會裡費雷斯先生嗎?久仰久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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