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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(3)


  那警佐掀開箱蓋,一個箱子裡各放著六個西瓜大土,他站在一邊偷看伯堅,見伯堅有點笑容,立刻他自己眼角上的魚尾紋也折疊起來,然後望了伯堅道:「縣長,這數目不少嗎?」

  伯堅不料他們如此會辦事,在這樣頃刻之間應用的物品也好,珍貴的物品也好,都搬來了。因笑道:「你們以後辦事都像這樣,那就很好了。現在我進去見師長,看他是怎樣吩咐。你們可以先把這兩個箱子抬了進去。」

  差役們聽了這話,就有兩個人搶上前來先抬箱子等候,他們固然是要得縣長的歡心,然而也藉此可以去見一見師長,總也算是和大人物接近了。

  伯堅在前引導,將兩箱子煙土抬到夏雲峰的屋子外面,然後自己先進去。夏雲峰看到他,便向他招招手道:「我也正是要叫你來說幾句話。」

  說到這裡臉上便沉了一沉,又道:「我們自己人做縣長,和外人不同。我固然不能夠強派你要辦多少支應,但是自家人一定是望自己軍隊打勝仗的,你也不能不努力。」

  他越說越顏色嚴厲,伯堅心裡不住地算賬,不知道要受師長一些什麼教訓。那夏雲峰站在屋當中,眼睛向門外射來,無意之間卻看到門外有兩個黃竹箱子歇在那裡,他依然沉著臉色問道:「那外面是些什麼?」

  伯堅原以為從前他曾收過煙土,所以絲毫也不考量就一直抬了進來。現在見師長顏色那樣嚴肅,心想,「這可糟了,不要是送禮送錯了禮。」

  心裡如此想著,面色自然也就青黃不定,口裡就輕輕唧咕著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是本縣出的一點土儀。」

  夏雲峰道:「你們年輕的人初出來混事,別的不知道,首先就學會了這些不光明的手腳。嗐,是什麼東西呢?抬進來看看。」

  外面抬箱子的兩個差役聽到,就先搬了一個箱子進來。夏雲峰見那重顛顛的樣子,那嚴肅的顏色不免有些猶豫,及至搬到面前,卻有一陣陣的煙土氣味,嚴厲的顏色就和易如平常一樣。伯堅偷眼看到師長神色,料著沒有重大情形,便一彎腰將箱子蓋揭了開來,立刻將個黑大光圓的東西呈現在眼前,這分明是煙土了。身子略略震動了一下,似乎是吃了一驚似的,然而他自己立刻也感覺到了,便極力鎮靜著,抬起手來撚著鬍子尖角,笑道:「是什麼東西,抬過來我看看。」

  兩個衙役心裡一喜,四手高抬就把那箱子抬到夏雲峰面前放著,夏雲峰向伯堅微笑道:「這種東西哪裡來的?」

  伯堅看他那情形分明是一點也不討厭,便答道:「是伯堅吩咐縣署裡人辦的。曾告訴了他們,說是師長就要起程的,叫他們快些送來,總算他們沒有誤事。」

  夏雲峰耳朵聽著他說話,眼睛可是看著箱子裡的煙土有一打之多。就算一百塊錢一個,也是一千二百塊錢了,便點點頭道:「就是這樣一會子工夫,居然能辦得來,衙門裡這些辦事的人總算不錯。」

  伯堅見師長居然有歡喜的樣子,這就不必恐懼什麼了,因道:「前面會議廳裡,還辦得有些東西,只是不好抬進來,可以請師長去看看。」

  夏雲峰道:「哦,前面還有東西?我倒要看看。」

  他說著,竟不用伯堅引導先走出來了。到了會議廳裡,他看到擺了滿屋子的抬箱,將裝的東西一看,雖遠不如煙土那樣值錢,然而在行軍裡面真是樣樣用得著,因笑道:「這就很好,大家都用得著。你怎麼會知道採辦這些東西的呢?」

  伯堅看了一看衙役們,一見師長來了早是嚇得像貓窠邊的老鼠一樣遠遠地站著,手腳是僵了,頭頸是軟了,眼光是木了,若是拿到玻璃窗裡做人體模型大可以亂真。於是大著膽子道:「伯堅跟著行軍,覺得大家所最缺少的無非是這些用品,所以就照著想得到地忙著辦了一點。」

  夏雲峰先道了一個「好」字,接著又點頭道了一個「好」字,因道:「辦大事辦小事,都是這個法子。無非是先其所急,足其所乏,你今天頭一天做縣知事,辦的第一件差事就有這樣好的成績,以後衙門裡整理就緒了,那自然更辦得好。你再辦二樁事,都是這樣恰到好處,我就可以放開手讓你做去了。孔夫子也曾說過,舉一隅要以三隅反,今古都不過是這一個理,真會做縣知事的也就不難再辦國家大事的。你好好地幹吧,將來我一定提拔你。」

  伯堅一想,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,辦國家大事竟會和送上司的大煙土是一個道理!而且這種話還會是個名將說的,這要是一位庸將呢?心裡如此想著,偷眼看夏師長時,他又舉起手來在擰鬍子尖角也沉思著什麼呢,他笑問道:「曾知事,你對於本縣署用人一方面都計劃妥當了嗎?」

  伯堅道:「剛剛接著師長的命令,這一層還不曾想到。」

  夏雲峰道:「我看你辦事很有點才具。這徵收局長,你不必另派人,自兼了吧。」

  伯堅道:「這個位置倒是先預備好了人,舒秘書有一位令弟,才幹很不錯。」

  夏雲峰聽說,便點了點頭笑著去了。

  這時,一切開拔的手續都辦理清楚,伯堅所送的禮物也都一齊讓衛隊一禮全收了。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,夏雲峰出城,伯堅恭送到城門口方才回衙。到了次日正式就職,這些雜事都不用他操什麼心,有縣署人員和他辦好了。他現在記掛在心的,卻是表妹袁淑芬。昨天在淑芬家裡受了他那十分招待,很覺她溫柔之外別有一種活潑天真的風趣。她是很望我做西平縣知事的,今天果然做了縣知事,她這份歡喜可想而知,這非急去和她談談不可。然而他心裡如此想著,一早起來忙著就職,就職以後就要派定縣署的人員。這一步還沒有做清,駐在縣城裡的曹營長前來道喜,這是不得不見的,全縣城的治安以後全仗著他啦。他道過喜之後,不說第三句話,開口便是:「弟兄們沒有吃的,請縣長籌一個月餉。」

  伯堅明知道他們隨著開轉的軍隊今天發了半個月餉了,怎麼弟兄們就沒有吃的呢?不過心裡如此想著,嘴裡可說不出來,便笑著一口答應設法。好容易把這位營長對付走了,接著城裡的紳士又分四批推了代表來見,說是:「前任知事添的許多苛捐雜稅實在民不堪命,請新縣尊大發慈悲,一齊免了。」

  伯堅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麼苛捐雜稅,如何能一口答應免除?況且自己上任之後,少不得就要預備籌錢,捐稅是越多越好,也不應該把現成的收入推翻了。因答:「初上任一切都沒有頭緒,將來自然整理整理。」

  紳士們問:「整理是不是酌量免除。」

  伯堅也就含糊著答應。紳士們去了,又是縣裡各機關的首領,分七八批來請示善後辦法,都說:「聯合軍人城以後,把款項物件帶走,案卷一齊失掉了。」

  伯堅還是個書生,對於社會情形就不大清楚,而且一旦做起親民之官還要他收拾善後,哪裡知道什麼叫善後?只得說是:「斟酌情形,大家自去辦理。」

  把這一件事措置以後,這一日的時間就過去了三分之二。接著又有各鄉保衛團的團長請見,報告地方情形。伯堅想不見,一想自己年輕人做官,要有一股勇氣,豈能現出腐敗官僚的樣子來?雖然是十二分疲倦,依然接見了。一見之後,一個團長報告一遍也就消磨三十分鐘,而且不得不聽,再把這件事辦完,天已黑了。這一天到晚,除了吃飯的工夫,便是見客,其餘一點休息的時候沒有。心想:「這倒有些奇怪,作縣知事的我也看到過許多,那些大老爺都是很清閒自在的,何以到了自己手裡就忙得不能分身呢?」

  自己納悶又不便問人。到了晚上,只得推說身上不舒服,在睡椅上躺下了。

  上房有個前任用的老聽差,倒還有點聰明樣子,伯堅等他到屋子裡來伺候茶水的時候,便有意無意地問道:「前任知事是哪裡人?為人如何?」

  然後慢慢地問:他天天見多少客?怎樣劃分辦公時間?聽差已經打聽得這位老爺是初次做官,什麼也不知道,趁此機會向老爺獻上一點計劃,只要老爺試行得有成績了,不愁在老爺面前抓不著大權。於是在伯堅面前立著將身子挺了一挺,微微咳嗽了一聲,表示出那鄭重的態度來,然後才從從容容地道:「稟縣長的話,這西平縣離省城很遠,遇事用不著太認真的。太認真了事不好辦。」

  伯堅覺得這話有點匪夷所思,「是嗎」這兩個字不覺脫口而出。聽差道:「是的。譬如那幾批紳士代表是來請免捐稅的,沒有什麼好處,高興就一齊見面,三言兩語打發他走,不高興就約他們改日再會。好在縣長是師部裡出來的,這些紳士都膽小不過,讓他碰了釘子回去沒有關係。那些機關裡人來請示的,縣長也不用和他們細談,叫他們自己想出幾個法子來,然後縣長隨便指定一個法子去辦,那就行了,好在他們自己想出的法子由自己去辦,總沒有什麼辦不通的。不然,縣長自己不能出主意叫他們去辦的話,左一研究右一研究,不順他們的意,他們總是要在這裡麻煩縣長的,費的時間就多了。所以前任縣長他很是清閒,不相干的事,不是交給人去辦就是擱下再說。縣長若是覺得累了,有些事情盡可以等一等,只管休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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