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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(2)


  偉成伸著手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「無論什麼事都有困難,吹燈還要費一口氣呢!可是雖有困難,只要努力也自然可以排除。我舍弟的事就重托了,你不必再說了。」

  又握住伯堅一隻手,緊緊地搖撼了幾下道:「師長面前,我自然盡力和你維持,你放心。」

  伯堅接著公事,這時倒反沒有了主意,也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是好。偉成問了他這些話,他只知道笑著答應「是」。偉成回頭望了一望門外,見沒有人便道:「現在你是當地主人了,回頭師長動身你得送出城去。我的事忙,彼此心照,就不多說了。」

  說畢已匆匆而去。

  舒偉成不說出這話倒還罷了,他有了此一番吩咐伯堅卻有些兒為難,心想:「這師長大人應該怎樣的歡送呢?」

  這樣想著,他又是那個毛病,只管在屋子裡來去徘徊。這歡送師長要說什麼話,要行什麼禮節,完全不知道,若是失儀了,縣知事做的第一件事便錯了,師長如何能信任?他心裡如此躊躇著,一時又找不著一個人來當顧問,很是焦急。這時門外發現了腳步聲,接著又輕輕咳嗽了一下,似乎有個人在門外窺探。因問了一聲:「哪個?」

  便有人答道:「縣長,是縣裡的衙役們請示來了。」

  伯堅陡然聽到人家叫出縣長來,心裡倒砰然一跳。那個說話的人,身上穿了長衣,手上拿著帽子,已是走了進來。他遠遠地便向著伯堅一個很深度的鞠躬,然後直起腰來又叫了一聲「縣長」。伯堅到了此時心裡已經明白,這便是如戲臺上所謂三班六房迎接太爺上任了。因道:「你在衙門裡當什麼職務?」

  那人聽問,又是一鞠躬,將一張履歷片子雙手呈了上來。原來他是本衙一個傳達,便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傳達一鞠躬道:「特來請示縣長,定了哪個吉時就職?傳達好去通知衙門這些同事。」

  伯堅是第一次做官,什麼也不懂得,自作聰明又怕錯了,因之臉色沉了一沉,做出那鄭重的樣子,傳達看見,蚊子般的聲音道了句:「是」,向後退了一步。伯堅對於這個話已經明瞭了,這些人都是來見縣長要維持飯碗的。便點頭道:「好吧,你叫他們進來見見我吧。」

  傳達答應「是」,退了出去,只在這時,七長八短的進來一屋子人。先進來的,讓後進來地擠著上前,先進來的就兩邊一分,將後進來地讓出來,似乎這縣長患了一種極猛的傳染病,近身不得。大家站定了,早是向伯堅齊齊地一鞠躬,伯堅究竟沒有這樣受過人家大禮參拜,不能安然受之,也向著人家深深地一點頭。其中算警佐位分高些,他才直著腰杆子低聲說道:「卑職們聽說縣長就職,特意前來侍候。」

  伯堅聽著大不高興,怎麼連前清老官僚這一套話都用出來了?但是人家說謙遜的話,總不能轉去責備人家的不是。便道:「兄弟本來不想做官,無奈師長再三地要我擔任,我只好勉為其難。我們不必用那些惡官僚的習氣,辦完了事,我們都是好朋友,一律平等。你們做的不對,我自然要指導你們;就是兄弟有什麼做的不對,你們也可以隨便對我說。辦公事總要和衷共濟。」

  伯堅這一番話,還是看了從前校長就職的演說和現在師、旅長的訓話,神而明之變個樣兒,自己以為總很算得體,不料這些人一聽,就猜透了這縣長是個雛兒,從來沒聽說縣長和科長科員談平等的。這個人容易對付,要在他手下好好搗兩個大窟窿,足摟一陣,管你談平等不平等!各人心裡如此想著,外表可是直了脖子只管哼著「是」,而且臉上露有笑容,表示感激縣長不高傲的意思。伯堅看了心裡也是很歡喜,又道:「你們今晚來了也很好,我正有一件事要和大家商量。夏師長馬上就要動身了,我們要籌備歡送。時間短促,怎麼去歡送呢?」

  大家聽了,都很為奇怪:這位縣太爺還能做什麼事?連歡送長官的辦法都想不出!還是警佐先答道:「若是時間從容呢,衙裡備酒餞行,城門口搭起歡送彩牌樓,聯合全縣士紳,縣長帶領卑職們一齊隨在馬後送出城去。現在是來不及了,只有一個法子可用:先定下師長出城的路線,立刻通告百姓們,當師長經過的地方家家要擺香案,放長爆竹。挑城裡貴重些的食物,買幾樣送到師長那裡去,然後縣長和卑職們隨在師長馬後,一塊兒送到城門外去,這也就完了。似乎也沒有什麼更重大的儀式了。」

  伯堅想了一想道:「就是這樣辦一辦就行了嗎?」

  警佐道:「匆促之間,也只能辦到這樣了。」

  伯堅對於這事本來一點也不知道,警佐如此說了,自己也再不能添出什麼花樣了,便道:「好吧,你們快一點去辦來就是了。」

  大家略頓了一頓,似乎是等著縣長二次的吩咐,見他並沒有什麼吩咐,然後大家鞠著一個躬退了出去。

  伯堅到了此時,把以前怕做縣長的心事完全都打退了,心想:「只一點兒事,這些手下屬吏就來請示,縣長也不過坐著吩咐吩咐而已。這樣看起來,做縣官實在是一件容易事了。」

  如此一想,心裡是加倍地寬敞,大可以放著膽子做下去。就是籌款的難題,也不妨叫這些人想辦法的,如此一來更是把以往為難的情形置之度外。自己雖是不跟著夏師長開拔,看到夏氏左右忙碌著整理行裝,也就不便獨在屋子裡住著,這屋子走走,那屋子走走,算是幫人家一點忙。約莫混了一個多鐘頭,一個傳令兵就走進來對他說:「有本縣署的職員要回話。」

  伯堅想到歡送的事,正還摸不著高低,巴不得他們來伺候,於是自迎出來。剛一出房門,便見天井屋簷下黑壓壓站著一大排人,伯堅一出來就有一個人搶了上前,和他深深一鞠躬,在星光下隱約看得出來正是那個警佐。他由丹田裡發出聲音,用低嗓子道:「稟縣長的話,東西都預備好了,請縣長去看一看。」

  伯堅道:「東西辦來了,拿進來就是了。」

  警佐道:「是。但是請縣長先看一看才好。」

  伯堅一聽他這口音,心想這是什麼話?一會子工夫竟會說出兩樣的話來。也不知他們究竟弄了些什麼玩意,且跟了去看看,於是讓警佐引路跟了他去。這兩邊屋簷下的人,就像鐵屑遇到吸鐵石一般,隨在後面悄悄跟了出來。伯堅跟著警佐走到會議室裡,只見燈光明亮,滿地擺著是東西,一連六架抬箱,箱蓋開著了,乃是:一抬箱丸,藥、膏、散;一抬箱手巾胰子;一抬箱茶葉;兩抬箱煙捲,還帶著火柴;一抬箱線襪。另外大小幾簍子擺在四周,有幹點心、水果、火腿各類東西。伯堅看了心下一喜,這正是行軍的人缺少而又需要的,不料他們沒有上過前線卻很知道前線的事。因點點頭笑道:「這些東西辦得都不錯,我倒不料這西平縣很有些出品,這裡哪幾樣是土產呢?」

  警佐道:「本縣沒有什麼土產,這都是看到行軍可以用得著的東西,大家分頭去收來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什麼?收來的?不曾花錢買嗎?」

  警佐道:「是卑職們到縣商會裡去了一趟,說是縣長要歡送夏師長,籌辦不及東西,因之他們就自己出頭把東西馬上在各處店鋪裡收齊了,送到這裡來的。」

  伯堅一想,這縣知事威風真不小,要辦事,有人替著辦;要送禮,有人代送,原來並不是像自己揣想的那樣難。便笑道:「東西是不錯,只是沒有專送師長的什麼貴重物品。」

  警佐低聲道:「請縣長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伯堅點點頭,便走出屋子來。警佐跟了來輕輕地道:「不知道夏師長玩不玩福壽膏的?」

  伯堅道:「他不抽煙,你問這個做什麼?」

  警佐道:「這縣城裡別的沒有,若要煙土要收買是不大難的。從前聯合軍到這裡也曾要過,所以問問。」

  伯堅道:「師長雖不抽煙,煙土倒是肯收。在茶香鎮收了幾大擔,都派人送到大帥那裡去了。」

  警佐笑道:「若是肯收煙土,找十個八個西瓜大土來專送給師長,不也很好看嗎?」

  伯堅道:「這東西太貴重了,恐怕不能隨便收來吧。」

  警佐道:「有法子收的,這件事讓卑職效力就是了。」

  說畢,他和另外兩三個人在一邊交頭接耳一陣,然後警佐對伯堅說:「一個鐘頭之內准回來,請縣長等一等,暫莫將東西送進去。」

  伯堅已是很信任這些屬吏了,他說了一個鐘頭內准回來,果然就在會議室裡候著。好在這裡還有許多人,就和這些人談談縣中的政情也是很有益。每個人問些話,不覺得就消磨了不少時間。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,那警佐果然督牽著幾個人抬了兩個小黃竹箱子進來。箱子放下,只見上面有兩張紅紙條,上寫:「師長曬納」。「西平縣知事曾伯堅敬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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