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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治國如斯一隅三反法 救民到底十室九空天(1)


  卻說夏雲峰勸伯堅去做縣知事,卻向他提出三個條件,他想到事情已有八九分成就的希望,姑且問一問他。看他是些什麼條件?便答道:「師長的命令,當然是努力遵從去辦,請師長吩咐吧。」

  夏雲峰道:「這不是命令上打官話的事,要你辦得到才行。我的意思,第一個條件是,無論我要你籌多少款,在限期以內一定要交出來;第二個條件是,籌款儘管是不出地方現拿,但是不許騷擾到窮百姓上去,免得人家罵我們的軍隊;第三個條件是,籌款雖有一定的數目,自然是越多越好,你縱然籌出了定額,這錢也不許吞下一文,都得繳呈。這三個條件你可有膽量答應下來?」

  伯堅心想:「所謂三個條件,一言以蔽之無非是要錢。不過這第一個條件卻太厲害了,設若他在三天內要籌出一百萬款子來,那除非是財神下凡幫助才有把握,不然這一個小縣分不曾產生金子,豈能無限制地籌款?」

  如此一想,就不敢作聲了。夏雲峰站在那裡微笑了一笑,然後向他道:「我想你或者有點膽怯,不敢承認,等我考量考量再說吧。」

  他說畢和衛尚志轉身走了。

  伯堅也走回他私人的屋子來,這熱天,第一項就是這頂軍帽罩在頭上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痛苦,伯堅首先將帽子一揭,便覺得沿著額頭有一陣汗珠要湧流下來。伯堅解下了腰上的皮帶,將衣服牽了一牽,軍衣裡面的襯衫早是貼著肉粘成了一塊。不解皮帶,不牽衣襟倒也罷了,無非是悶熱一點,現在牽開衣襟透人涼氣,那如同水洗的襯衫,肉觸著便冰涼一陣,極是不好受。自己彎著腰兩手扯著胸前的衣襟,只管抖汗,口裡就情不自禁地長歎了一聲道:「軍人生活實在是不能幹。」

  一言未了身後有人答道:「可不是嗎!為什麼有機會還不抽身呢?」

  伯堅一回頭,卻是舒偉成走進來了。因笑答道:「幸是我不曾說什麼犯法的話,要不然讓你聽了去,我倒要提防一二。」

  偉成笑道:「不要說笑話,我正來打聽一件事。剛才師長和你提的縣太爺一件事,怎麼樣了?」

  伯堅手扶了窗子眼向外張望了一下,然後低聲道:「留著性命還吃兩年飯吧!我不做那個升官發財之夢了。」

  於是將夏雲峰提的條件對偉成說了一遍。偉成笑道:「你究竟是個書呆子!他說無論要你籌多少款都得籌,這是一句空話,怕什麼!像茶香鎮那樣出錢的地方,他也只是要二十萬,西平縣他又會要多少呢?」

  伯堅道:「不能那樣說,茶香鎮雖然是個出錢的地方,不過一鎮而已,西平縣是有土地人民的縣區……」

  偉成皺了眉道:「不要談,不要談!你外行透了。你想,從來軍事家只有注意名城巨鎮的,沒有注意縣區的,那是為什麼?第一為的是錢,第二才談上政治。小小一個縣區,我們師長經過大局面的,他難道會不知道籌不出大款?你想,若是怕籌款的話,我會讓我兄弟來當徵收局長嗎?我想師長和西平要錢,也不過三五萬而已,難道一縣之大,百十萬人,會籌不出幾萬款子?縣太爺也就太外行了,一個老百姓抽他一角錢的稅,也就可觀啦。為什麼怕幹?」

  伯堅心裡原是有些怕款難籌,現在讓舒偉成三言兩語一說,覺得事實俱在,並不是鑿空之談。仰頭想了一想笑道:「雖然你說得那樣簡單明瞭,不過我是沒有做過官的,一點經驗沒有。假如事實不能像理論那樣容易,那怎麼辦?」

  偉成道:「我且不說那些,設若你不幹的話,你看別個幹不幹?我想你的聰明才力不會比一般人差,人家能幹你也就能幹。中國哪一年不打仗?沒有聽到哪個怕籌軍餉不去做縣知事。俗言道得好。『掏混了水,才有魚摸』,你不明白這個意思嗎?要不然為什麼軍隊打勝仗軍需官會發財?鐵路局借債,材料科長家裡蓋大洋樓?中國就是這麼回事,不做貪官,天理不容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這就是你的中國人做官哲學?充其量而為之,中國豈不要亡國?」

  偉成笑道:「以前我也這樣想,但是我仔細一想,也許不要緊。前清不要去管他,民國一二十年來,你想想天字第一號的貪官有多少?可是到現在中國還沒有亡的象徵。我想中國是一隻大象,身上長個些小疙瘩那是不要緊的。叫化子們常說:『虱多不癢,債多不愁』,中國也是貪官太多了,所以不亡。大家都認為做官要錢是天理人情中的事,倒不在乎。若是法治國家,有了個貪官,輿論既是攻擊,政府又要懲辦,倒反把事情弄糟,那時,國家對世界認為是恥辱,政府對百姓要負責任。你看中國把貪官司空見慣了,又有什麼恥辱和責任呢?伯堅,幹吧!」

  這一頓演說,不由得伯堅不哈哈大笑起來。偉成笑道:「事實歸事實,笑話歸笑話,你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,在捐款上吞幾個錢,倒沒有什麼。你若良心上說不過去,在本縣辦點公益事就行了。好在也不會要你掏腰包,有了公正的名目,自然可以籌錢。」

  伯堅聽他談笑一陣子,又正經討論一陣子,無論如何說來說去,這官還是可做。便坐在一張籐椅上,左腿架著右腿顛簸了一陣,眼睛望了偉成,只管微笑。偉成正想說出你還有什麼疑問嗎?卻有一個隨從兵叫了進來報告道:「師長請。」

  這三個字,是比什麼事都有力量的,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走到師長辦公室來。」

  夏雲峰正坐在辦公室椅上,觀看一張地圖,看到他們來了,突然站起來向著伯堅道:「你覺得這縣城裡很安全嗎?」

  伯堅怎敢說不安全?答應了一個「是」。夏雲峰道:「你覺得安全就好。」

  於是取了一根雪茄在手,偉成擦了一根火柴替他點著,他吸了一口煙。微笑道:「我今天晚上趁著霍仁敏不留意,要一鼓而下安樂。這西平縣是我軍進退必由之路,很是重要。我除了留一營人在這裡防守而外,已經電呈大帥,飛調一旅人來策應,安樂到手,我們就要整個的和聯合軍見個高低了。」

  伯堅聽到說今晚上就要去暗襲安樂,想到城裡頭有兄弟和老母在那裡,萬一暗襲不成,城裡城外開起仗來,不知道自己家裡怎麼樣?如此一想,站著倒呆住了。夏雲峰以為他是怕新軍到了不能應付,便用手撅著鬍子笑起來道:「怕什麼!就怕那一旅人不開來,開來了就歸我節制。我到了安樂,多少總要把霍仁敏的叫化子軍隊俘虜一些來,然後和自己的軍隊一齊編成四旅,我至少要升個總指揮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擰鬍子尖,那一分得意就無法形容了。伯堅在師長這樣喜怒莫測之下,也不知道說什麼好。只用很柔和的聲音半彎著腰道:「師長還有什麼吩咐的嗎?」

  夏雲峰站立起來,取下嘴裡的雪茄,放在桌沿上敲了敲灰,那一隻手依然擰著鬍子,微笑道:「我想,官應該怎樣做,你在書本子上早已領教過了。我是一個扛槍桿的,那還用得我說?我所要說的就是便於軍事的地方,你要二十四分努力,我們成功了,你不見得做個知縣就算了事,這一點你要明白。」

  伯堅站直了腰連答應幾聲「是是」。夏雲峰用手一揮道:「你出去,我已經吩咐舒秘書和你辦委任狀了。」

  伯堅不知不覺地向他鞠了一個躬退了出來。一出門就見舒偉成手捧一封公事進去。不多一會,他捧了公事到屋裡來找伯堅,一路作揖作了進來,笑道:「縣太爺,恭喜賀喜!」

  說著把公事遞了過來。伯堅接著公事,也和他作揖,可是皺了眉輕輕搭了一下嘴皮,表示那惋惜的樣子,因道:「我本來有許多下情要和師長商量,不料我一見著了他,我一句話也說不出。你看這事怎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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