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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髏易名將 停驂門巷瓜蔓認英雌(7)


  說畢將手巾交還淑芬。淑芬伸著手向手巾下面來接,兩個人彼此都不曾提防,重重地碰了一下。淑芬碰著伯堅倒無所謂,伯堅碰著了淑芬,只覺她的手軟而且滑,皮膚之佳可想而知。恰好淑芬望了他微微一笑,在伯堅看去好像很有意思似的,更讓他心裡蕩漾起來,說不出來是有一種什麼愉快。淑芬倒絲毫不以為意,她將袖子向上卷了一卷,然後拿了手巾就在洗臉盆子裡搓洗著,自己竟低下了頭洗將起來。伯堅在一邊看到心想:「不知這位表妹是胸無成竹隨便地洗了臉呢,也不知表妹表示特別好感,以為有共水洗臉的資格呢?」

  因之坐在行軍床上,斜了眼晴看著,禁不住要笑出來。

  淑芬洗完了臉,在身上掏出粉鏡子,微微地側著身子取出粉撲來撲了一陣,然後拿了一把小梳子,從從容容地將頭髮攏著。攏到半中間,側轉身將眼對伯堅斜看了一眼,見他在微笑著,便笑道:「表兄,你笑什麼?笑我擦粉嗎?」

  說著她依然回轉頭去攏頭髮,一支手卻把小鏡子舉著偏過來一點,卻在鏡於裡去看伯堅的情形。伯堅似乎也知道這種情形,就向淑芬背後笑道:「據說表妹是個英雌,就不會注意到化裝上去。其實愛美是人的天性,男女一樣,並無分別。譬如男子有了鬍子一定要刮掉,面上有毫毛也一定要剃掉,這不是和女子擦粉一樣嗎?我根本就不反對人類化裝,男女分別處不必談了。」

  淑芬正擬了一篇腹稿,要說明自己所以修飾的原因,不料伯堅更是乾脆,連「修飾」兩個字都不提,只說是「化裝」,而且擴大範圍說人類都如此。便回轉身來,向伯堅對面坐著,點頭道:「這話對極了。而且我們黃種人都帶有一種病色,擦些粉、擦些胭脂把病色塗去了,也可以給別人一個好印象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表妹只用粉不用胭脂呢?」

  這一句話倒把淑芬問倒了,她笑了一笑,沒有答覆。伯堅道:「表妹因為在紅十字會裡服務的關係,大家都沒有用胭脂,所以也不能獨立。」

  淑芬笑著說聲:「對了。」

  談話談到這裡,自然有趣,然而在實際上說也感到無聊。親戚見面,何以只管談到這些問題?伯堅站起身來微微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我要告辭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難得來的,何不多坐一會?」

  伯堅牽了一牽自己穿的制服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今天只有半天假,原打算在西平遊歷遊歷的。因為遇到了表妹,談話談得忘了一切,現在應該回營去銷假了。」

  淑芬正色道:「軍紀不是玩的,既是表兄假期快滿,那我就不敢以私廢公,表兄就請便吧。」

  伯堅笑著,道了謝向外面走,淑芬也就一步一步緊緊地在後面跟隨著,送了出來。伯堅笑道:「以後可以常來,何必送。」

  淑芬道:「不送,難道我坐在屋裡望了表兄出去不成?」

  說著話已到了大門口。伯堅自去解下馬韁繩,將繩子拿在手上。正待上馬,只一回頭,卻看到淑芬還在門框邊站著,因笑道:「現在到了大門外了,可以不送了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我要在大門口望望,表兄只管上馬去,我目送你一程。」

  說著,那眼珠一轉微笑著。伯堅聽到她說出『目送』兩個字,已是心裡一動,加上她這種挑引的姿態,想起「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」的妙詞,也不覺飄然神往,把上馬這件事都忘記了。二人彼此忙忙地對立了一會,還是淑芬先醒悟過來,笑道:「表兄不騎馬嗎?」

  伯堅哦了一聲,才點頭道:「我們再見了。」

  於是跨上了馬騎著回縣衙門來。

  在衙門口下馬的時候,抬頭一看,只見八字式的照牆,大大地敞開。兩扇高大的大門,下面罩著一個長方形的廊子,左右兩邊樹著欄杆,各圍著一角牆,張貼告示。那告示上署著前任縣知事的姓名,卻有碗口大一個字。心裡便想著:「不要看是一個縣知事的位分並不多高,然而看起這排場來也就足夠人羡慕的。設若我答應做西平縣知事,這就是我家的大門,在這一縣之內也就是個行政首領。雖然不必自豪,接了母親在這裡過幾天,母親也要歡喜一陣吧?而況那位活潑潑的表妹,又極是盼望我做縣太爺的,我若一上任,天天讓她在這門裡進出,她應該是多高興呢!」

  他如此想著很自在地下了馬進了大門,將馬交給了衛兵,背了手低了頭,緩緩地踱到裡面去。忽聽到有人笑道:「文人究竟是文人,就是讓他穿上一套軍衣,他那種文縐縐的態度無論如何也是改不了的。」

  伯堅一抬頭,正是夏雲峰和衛尚志站在階簷下向外面閑眺,臉上還帶有一部分笑容呢。伯堅看見,馬上站住了。夏雲峰向他招了招手讓他過去,然後問道:「你把本縣的風土人情問得怎樣了?」

  伯堅心想:「若說自己曾遊歷了,他一盤問起來自己將什麼去對答?」

  是說實話的好。便答道:「無意在街上碰到了一個親戚被拉去款待一陣,並不曾遊覽。」

  夏雲峰微笑道:「哦,你沒有考察考察?你在表面上看看,這西平縣好不好呢?」

  伯堅已得了舒偉成事先的通知,料得這句話是有意思含在其中的,便道:「在本省總算是個上中等的縣分了,若是好好地治理起來,未嘗不可以趕上一等縣。」

  夏雲峰聽說,用手擰著他的鬍子尖角目視衛尚志而笑。衛尚志雖然知道師長肚子裡另有春秋,這話悶在心裡卻是不敢說出來,也只是微笑。夏雲峰問伯堅道:「你說這西平治理一番就可以趕上一等縣分,我問你,你要怎麼個樣子去治理呢?」

  伯堅聽他如此問,心裡更是明白,便笑道:「伯堅沒有做過親民之官,不敢在師長當面亂說。不過我想第一著辦法,就是理財。只要財政上有辦法,事情就好辦。本縣的錢糧,原是預征三年,但是有繳足了的,有繳二年的,有只繳一年的,先當劃一起來。這欠款未繳的,並不是交不出錢來,多半是土豪劣紳和那不學好的百姓,觀望風色拖延下來了。至於小百姓,越窮的越是納糧不多,決不敢拖欠,也犯不上拖欠。所以催繳人糧,這和窮百姓沒有多大關係,不催倒好了這班土豪劣紳。欠糧劃清了以後,其次便是把那些苛捐雜稅整理一下。收錢不多的,大可以取消幾樣,只是挑那可以找富戶出錢的稅,斟酌情形努力進行。這就收了稅,老百姓們也不會怎樣反對。」

  夏雲峰聽到這裡不等他再向下說,便向衛尚志道:「他果然去得,我的眼力還算不差。」

  他那擰著鬍子的手剛剛放下來複又抬將上去,那頭微微點了兩點,似乎表示許可的意思。伯堅聽得夏雲峰說明白,究竟也不知道是否允許,站在他面前自己也不願走開,怕是把這位現成的縣官給弄丟了。於是他向後退了兩步,望了夏雲峰靜等著他的回話。夏雲峰把兩隻鬍子尖角都擰得夠了,才笑道:「曾秘書,我放你做一任西平縣知事,你有這種膽量幹一下嗎?」

  伯堅原是靜等他這一句話的,等他說了出來心裡倒跳上了一跳。望了他,只輕輕答應了一個「唯」字,卻沒有說什麼。夏雲峰笑道:「你若能幹,我就放你做一下試試。不過我還有幾個條件,你得遵守。」

  伯堅又道了一個「唯」字,要知道夏雲峰提出什麼條件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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