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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8)


  申春甫聽了這句話,算幹了一身汗,才轉身告謝,退出了這臨時的閻羅寶殿。只一出這樓門,就遇到了伯堅便拱拱手說:「曾先生,你也趕來了?」

  伯堅道:「我為了閣下的事,一早就找了衛參謀,偏是他有事,直到現在才找著了。他已經寫了一封信給軍需處了。」

  申春甫作揖道:「多謝曾先生和我幫忙,不過現在用不著了。」說了這話,他的雙眉毛已經皺成了一條直線,也不再說什麼,歎了一口長氣,低了頭竟自走了。

  伯堅看他那情形,雖不見怪,卻也不怎樣歡喜。這是自己沒有幫忙的緣故,心裡很過不去,大概這老頭子已經將五百塊錢捐款都交出來了。自己無精打彩地下樓就去告訴衛尚志,了結這一重公案。倒是衛尚志知道得更清楚,笑道:「你的人情算是落空了,他自己已經把田、房契交到軍法處作了押品。」

  伯堅道:「你們要這東西作什麼用?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我們自然還是靠了這個到本鎮上去借錢。」

  伯堅搖了一搖頭道:「你們自負是仁義之師,都還如此,足見打仗總不是一件好事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你不要說打仗不是好事,你還非加入我們的團體不可。你不是想回家嗎?我告訴了一個消息,一兩天之內我們就要去攻西平,攻下西平之後抄上了安樂的後路,敵人不攻自退,你可以太太平平回家了。」

  伯堅本坐著的,突然站起來道:「你這話是真的?設若聯合軍不退呢?」

  衛尚志微笑道:「那有什麼疑問,我們自然是和他打上一仗。」

  伯堅道:「那糟了!別的罷了,我的老母六十多歲了,若在炮火圍城中過起日子來,豈不把她嚇壞了!」

  衛尚志道:「但是在軍事方而觀測,設若我們的軍隊占了西平,聯合軍決不能守安樂。你不放心,你何妨跟著我們軍隊一路去看看?我們師長還差兩名秘書,我一引薦准保成功。你跟著師長,在前線最後的地方,那是很安全的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我現在只有一條性命,什麼東西都沒有,跟你到星球裡也可以。不過,不能不讓我想看老母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這年頭還有談孝道的,很難得。但不知道府上除了令堂而外,還有別人可掛念的沒有?」

  伯堅道:「有個叔叔。老實說我不十分惦記;有個兄弟,也足以自立。」

  衛尚志道:「還有愛妻呢?」

  伯堅道:「我還沒有結婚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沒有結婚,至少還有個愛人。若不是有個愛人,你不會如此掛念家裡的。」

  伯堅微微地一笑,看到桌上放有捲煙,取了一根在手。四周亂尋了一陣火柴。好容易在窗子縫裡找著一根,在桌面上擦著點了煙,也只抽得一口,又將煙頭在桌上塗熄了。

  衛尚志斜坐著,用右手一個食指擦摩著上嘴唇的短鬍子,噗嗤一聲笑道:「這次到西平去,我二十四分贊成,我也有個愛人在那裡呢。」

  伯堅道:「你的愛人怎麼會在西平?」

  衛尚志道:「我在省城念書的時候就認得她,她是師範學校的高材生呢!後來我投了軍,她也畢業回家了。我們在前幾個月還通著信,到了西平我引著你見一見,你一定也會贊成的。」

  伯堅看了他只管嘻嘻地笑將起來。衛尚志依然用個指頭擦著胡楂子,笑道:「談到了愛人兩個字你就笑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你誤會了,我不是笑這個,我想你前晚在商會裡和人家勒捐的時候,就是那樣強硬,真個一笑比黃河清。現在你談到女人,就是樂不可支的樣子,豈不是和平常人一樣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談到女人不笑的,那恐怕是個大傻瓜。我真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團體,無論談什麼,甚至於談女人,都可以找一個同調了。現在師長正問著,我和你先進去介紹介紹。」說著,他留了伯堅在屋子裡,先走開了。

  過了一會,他笑著走了來,一伸手拍著伯堅的肩膀道:「我知道一說就成,師長就請你進去談談。」

  伯堅作夢不會想到當了師長的秘書。多少人富貴起來,都是走軍隊求出身的,自己有了這個機會,不求富貴則已,若要求富貴,當然比平常的人亂鑽亂碰好得多。聽說師長請,自是一喜,而況這位夏師長已經見過一回,究竟認識幾個字,和那些目不識丁的武夫總好一點,當時很高興地由衛尚志引去見了夏雲峰。

  夏雲峰也說了幾句冠冕話,什麼為國家出力、為人民奮鬥,都是很受聽的字眼。自這日起,伯堅就留在這師部裡供職。因為得了神甫的保護,不能不辭而別,就特意去謝謝他。神甫聽說他做了師長的秘書,學著中國人連連作揖,恭喜了一陣。

  伯堅想起前兩天和他所說厭惡戰事的話,倒有些難為情,自己也無甚可說,約了後會而別。

  又過了一天,夏師長在本鎮搜羅的二十萬款子已得有十八九萬,這裡也不必留戀了,當日就下了命令準備開拔。他們沿途拉的民伕已經不少,在茶香鎮大劫之後又搜括了這些銀錢,也就不再拉伕了,少了一道拉伕的手續,開拔起來比較是爽快。

  次日天色未明伯堅讓軍號聲催醒,屋子裡也並沒有燈,只是隔了窗戶,看見屋角上一叢黑樹影子,露出灰色的天幕。

  伯堅就住在夏雲峰的隔壁屋子裡,同屋子有個秘書舒偉成,他先起床了,笑道:「曾秘書,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,你有什麼東西,應當收拾收拾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我一床軍毯和一身制服還是衛參謀代辦的,有什麼可收拾的!」

  舒偉成笑道:「老兄是個新從軍的,我所知道的不能不告訴你。我們這回去攻西平,有一百二十裡路旱道,而且要穿過安樂縣境的一角,是很危險的。夏師長剛才已接得總司令的命令,限今天下午九點鐘以前趕到西平城外,立刻施行包圍。這一開拔,路上連大小解的工夫都沒有,最好是動身以前把自身上的事都辦完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緊急行軍也不過日走八十裡,現在走一百二十裡還要打仗,弟兄們消受得了嗎?」

  舒偉成笑道:「你這是軍事教科書上的話,哪裡能算事!這次我們打到茶香鎮來,不就是突然跑過百多裡,出於聯盟軍意料之外的嗎?設若按著軍事教科書向前打,恐怕我們還沒有到這裡,他們已迎上前去打我們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若是走一百二十裡,那會要了我半條命。」

  舒偉成道:「這個你倒不必發愁,我們都有馬可騎。只是騎一百多裡路的馬也不容易,下得地來,恐怕你會走不動路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又聽到吹第二遍號,已經是吃早飯的軍號了。伯堅和舒偉成馬上一同下樓,就和師長左右的人同在一處吃飯。他們所用的碗筷甚至於廚子都是銀行裡原來的,飯菜自然是好。

  這時天色還沒有十分大亮,魚肚色的天幕發出模糊的光亮由紙窗裡穿進來,桌上的碗碟也不過剛看清楚。舉起筷子,同桌的人已是如雨點一般向碗裡落將下去;自己也不過扒了三四口飯,同桌的人已是搶著盛飯,吃完了一碗時,滿桌子人都放下碗筷了。

  伯堅先跟著聯盟軍走兩天,逐次吃著鹹菜黑饅首行軍的時候,一面走還可以一面吃,倒也無所謂。現在到了同盟軍,吃起飯來每餐是跟不上,不曾吃過一餐飽飯,只得飯後另找補一些的充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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