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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9)


  今天這一餐飯尤其是快,伯堅雖也是趕著吃,但是滿桌的人前後只有一分鐘之差,將筷子一放,齊齊地比著放在面前,大家突然向上一站。

  伯堅連筷子也不曾比齊,就站起來了。後來聽舒偉成說,師長若在面前,吃飯只許十分鐘的工夫,到了前線就更緊。筷子不比起站起來,就要打五十軍棍,伯堅聽了這話倒捏了一把汗。

  當時大家吃完了飯,接著便聽到了召集的號令。這軍號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,不懂的人不覺什麼,軍人一聽這種號自己會催促自己把動作趕快做完。

  伯堅聽了這號,自也有點心慌,好在有個舒偉成同路,隨時隨地可以請他作指導。大家忙亂了一陣,師部附近的衛隊業已出發。

  這個時候,伯堅已不能再和夏雲峰講平等了,早早地隨著舒偉成同了幹部人員在樓梯下一所過道間兩旁分班站立。位置高一點的,比較自由,還可以伸出一隻右腳斜站著,其餘的人都直著脖子,挺著胸脯,兩手下垂,連咳嗽一聲都得極力忍耐著,萬一忍耐不住才回轉頭去偷著咳一下。位置高的人也是不大說話,偶然有事也同在病人房裡一般輕輕地說著。

  一會兒工夫,夏師長下樓了,大家一齊立正,伯堅一人未便獨異,也是立正。但是他心裡想著:「出世以來,除了被人拉伕去受了壓迫而外,自動地低首下決心要以當秘書開始了。作官,對了老百姓是一種得意,對了上司可就是一種侮辱。」因之每次見了夏雲峰,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慚,這一次又是更甚的了。

  夏師長在巷裡走出了大門,做人巷的人也就立刻活動隨著出來,走路的走路,騎馬的騎馬,向前進發。

  伯堅也騎了一匹馬隨在師長之後,在馬上聽到遠遠的軍鼓軍號聲,一條大直街上,一條蠕蠕而動的人影與面前的隊伍聯成一氣那步伐聲嘩喳、嘩喳地響著,反映著街兩邊的老百姓,鴉雀無聲地呆著站在那裡看。有些膽小的,好像軍隊經過,他們帶有殺氣觸人,不知不覺各退上幾步。

  伯堅坐在馬上,雖不至於顧盼自雄,可是感到一種威嚴的趣味,怪不得帶過了兵的人,無論如何也拋不開兵權了。他坐在馬上隨著大軍向前進發,每走十裡休息五分鐘,走二十裡休息十分鐘。

  在這個十分鐘,大小解、水壺上水、整理背囊,都搶著去做。伯堅是騎在馬上的,這還不感到什麼痛苦。卻是走到六十裡打過中尖之後,忽然天上烏雲四合,望著西南角,在烏雲團結的下面露出一線青天,在那裡放出向西微偏的日光來,日光反映著,只見天上一片青黑色的煙霧,向下直垂,又仿佛是萬道黑線織成微細的絲幕在那裡掛著一般。

  這是行曠野的人所常看到的景致,乃是遠處的雨腳,不是那地方下著大雨,不會有這種現象的。心裡便想著:「這若是下起雨來怎樣辦?要走,沒有雨傘,要住下,平常的小村莊裡,也絕不能立刻招待六七千來賓。」

  如此一想,心裡就不住地躊躇著,不知道夏師長對於此事是怎樣辦?隨在他的馬後,偷看他的神氣,似乎毫不介意,不時地見他抬起一隻手來去擰鬍子,這更表示著他是歡喜之極了。看看軍隊,猶如一條極大的長蛇,在莽莽平蕪的曠野之中蜿蜒著前進,並不知道前面在下大雨。

  大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,天色也越走越黑,那黑雲縫裡露出的日光已失所在,大家仿佛走人黑雲罩下了。不多一會,迎面呼嚕嚕一片響聲,由遠而近迎將上來,所有眼面前的田禾、樹木,一齊紛紛搖倒,人行道上的塵土冒著黑霧飛上半天,天空裡來不及飛回巢的燕子都倒飛了去,原來是一陣很大的西南風刮將來了。

  伯堅坐在馬上,讓迎面的大風一刮,已是支持不了,加之那風刮起的灰塵向人身上臉上亂撲,眼睛都睜不開來,如何能向前走?但是一行隊伍,大家都依然走著,不動聲色,自己一個人又能有什麼表示?只得閉一會眼,睜一會眼,極力地鎮定著。

  坐在馬上這樣掙死命地走著,人都有些昏迷了,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路,只覺嘩啦啦一陣響聲由遠而近,睜眼看時,乃是如垂穗子還密的雨突然地逼到了面前,最前線的隊伍已經走進雨林裡了。心裡想著:「原來是冒著雨走的,這苦可吃大了。」

  也只剛剛轉了這個念頭,雨林子已迎上前來將人馬完全罩住。看看夏師長,坐在馬上動也不曾一動,也只好像天晴的一般走,由雨去打。

  不到五分鐘的工夫,由頭至腳連一根紗幹的也沒有,外面的軍服濕透了,裡面的衫衣將身體裹得鐵緊,帽子上水積多了,只管向臉上流,先還用手到臉上去摸摸,後來摸不勝摸,也就隨它去了。

  在大雨裡面足足走有兩小時,雨是大一陣小一陣地向下落,身上濕著已不管它了,只是那一陣冷氣,只管由脊樑胸脯兩方面向著身子裡夾攻,不必說什麼痛苦,便覺吸呼不痛快,喘起氣來。

  好容易過了這兩小時,雨已住了,身上雖不見得好受,心裡仿佛安靜一點。然而下面又發生起問題來,所經過的道路全成了泥溝,人一腳踹下去泥總蓋過腳背,有些地方還留著大一片小一窪的水,走到裡面水過膝蓋。

  伯堅在馬上看著走路的人如此,騎在馬上的人雖不吃這個苦,當那馬蹄子拔著泥漿啷喳作響的時候更是耽心,一個不穩,自然連人和馬一齊滾到泥漿裡去。

  這時夏雲峰好像想到一件什麼心事,在馬上告訴了馬前的傳令兵幾句話,那傳令兵在馬上加了一鞭踏著泥漿亂飛,跑到前面去對兩個旅長傳話。不多大的工夫兩個旅長騎著馬到夏師長面前來了,他們三人三匹馬,川字形兒走著,一路商量著什麼事情似的。

  約有十分鐘的工夫,這兩個旅長飛馬上前,立刻便見這些軍士們走得更起勁,原來走十裡路的一段休息現在也免了,只是拖泥帶水向前挨著走。

  伯堅在學校裡向來是個喜歡運動的人,出門也愛騎牲口,所以初騎在馬上還不覺怎樣的累人,這時可不然了,腳不敢松鐙,手不敢松韁,瞻前顧後,總怕摔下來。摔下馬來,跌一身泥漿那都是小事,讓大家看到那豈不是一件笑話?因之心裡受累比身上受累,又加進一層。

  在大雨之後,只走十幾裡路,人已周身無力,騎的馬也不住點著頭拔它的腿,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。約莫走了五六裡路,經過一個市鎮,這才得著一點休息的時間。原來他們早派了一隊騎兵搶先跑到了這鎮上,通知這裡的商民:軍隊經過,並不駐紮,限兩小時以內預備下一百桶開水,三萬個饅頭,此外隨便預備些鹹菜白糖。

  這裡的商民聽說軍隊經過不駐紮,這一點小小的破費哪敢怠慢?只一條大街上就搶著辦了,免得分頭知會來不及。大批隊伍到了時已是三小時以後,因之商民為討好起見,將街上所有的豬肉、雞蛋、豆腐乾都做好了,用大木盆盛著等候。

  軍隊到了這鎮上,雖然休息並不散隊,架了槍,就在沿街人家屋簷下或坐或站,商民也就沿著屋簷放下吃喝東西,軍士們自有領袖督率著取食。伯堅跟了師長總算特別有好處,下得馬來同走進一家飯店店堂裡來。這兩隻大腿,真合了舒偉成的話,又疲又痛,似乎這兩條腿分開著竟有些合不攏來了。

  先前見同事們站著,自己也只好站著,後來夏雲峰點了頭吩咐大家可以隨便休息,這才遠遠地找了一副座位坐下。究竟這師長的地位與旁人不同,那些商民知道這裡休息,另外預備了幾碗魚肉送了過來,還有幾個人穿了長袍馬褂到飯店裡來請見。

  夏雲峰見著他們也敷衍了幾句,但是跟著師長的人,為了觀瞻所系,大家不能不站起來排班,伯堅在許多人裡頭當然是一樣。他不坐倒也罷了,他坐著休息了這一會,兩條腿簡直站立不起來,勉強地用手撐了桌子靠住站定,所幸那幾個人民代表真有點怕師長,說了幾句就走了。

  伯堅重坐下來,已經有隨從兵將饅頭開水一齊搬來桌上,大家吃起來。伯堅受了教訓,拿著饅頭連嚼帶咽,一秒鐘不敢停留。也不知是何緣故,一連吃了五個饅頭還像不曾進了食物一般,比平常的日子已經是過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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