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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7)


  那兵道:「怎麼不能宰?弄出來比一隻雞總大些吧!呔,我們來!」

  他提了刀走出廚房,左手猛向地下一抓將小豬的身子抓住,那小乳豬猛然一驚四腳亂劃地怪叫,那兵右手拿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,向著豬的脖子一陣亂砍,砍了七八刀才砍下一條深口子,小豬嗚嗚呀呀發出那慘厲的聲音。那兵罵道:「他媽的!邪氣,我非把你的頭砍下來不可!」接上又砍了上十刀,砍得血花四濺,才把一顆小豬頭活活割了下來。

  那兵提了一隻豬腳,向廚房裡一丟,向申春甫道:「先割兩個腿子做出來,我們下早飯。他媽的濺我這一褲腳的血點!」

  其餘兩個兵在一邊看著哈哈大笑起來。申春甫當他殺豬的時候,嚇得肌肉亂跳,哪敢作聲?現在豬已殺了,只得把老工人從灶下拖出,先洗刷兩隻豬腿割了做起來。

  三個大兵在客房等著,得意之至。菜好了,申春甫燙了一大壺酒,供著他們吃喝。三個兵正在痛快,大門外卻當當一陣鑼聲敲著過去,鑼敲過了,就聽見有人喊著道:「各家納捐的商民聽著,夏師長有命令:捐的款子今天點燈以前一律交齊,若有差誤的,軍法從事!」說完這一套,當當又響下一遍鑼。

  申春甫聽一句心裡跳一下,今天這一下子哪裡去找幾百塊錢?眼見得是要讓人家軍法從事的了。手裡拿了酒壺給三個兵斟酒,酒壺由手上脫落下來打碎了桌上一隻碗,把三個兵都嚇了一大跳。

  一個兵道:「你斟酒的人會落了酒壺,你心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申春甫道:「老總,並不是我故意這樣。我聽到說今天不繳款就要軍法從事,我嚇慌了。」

  那三個兵看看壺裡也沒有了酒就不再想喝,各人用菜碗盛著飯,連湯帶菜一齊傾在碗裡,唏哩呼嚕自吃起來。

  申春甫心裡如火燒一般,哪裡吃得下東西去?眼望著這班人如狼似虎地吃過,便拱拱手道:「哪兩位老總跟我出去哩?我要去找錢了。」

  三個兵都怕累不肯去,申春甫道:「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了,三位老總若是不陪我去,我就一個人要出去了。」

  一個兵道:「那不行,你跑掉了,我們掏腰和你墊出捐款來不成?」

  申春甫不能不走,又走不了,十分著急。還是昨晚那個守家的兵答應跟他出去一趟。申春甫得了這個應允,如遇著皇恩大赦一般,立刻搜羅了兩張田房契揣在身上,當後同著這個兵一塊兒走。但是這鎮上大劫之後,又遇著大抽軍餉的事,無錢的人搶光了,有錢的人也不敢說是有錢。

  申春甫拿著兩張房契東撞西撞,在這個時候哪敢把現洋拿出去換兩張字紙進來?因之他跑了一個下半天還是沒有錢。回家之後,見了他妻,將契紙向桌上一拋,兩手一拍,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昂了頭道:「事到於今,也只好不了了之,大不了是丟這條老命!我今天把契紙帶在身上,到夏師長那裡去把實話說了,聽憑他辦。」

  陳氏半晌作聲不得,軟了聲音問道:「一個錢沒有借到嗎?」

  申春甫頭放在椅靠上搖了兩搖。

  陳氏道:「我那些首飾留著也是沒有用,你也拿去抵抵數吧。只要大家平安東西算什麼?設若有個好歹……」她不曾說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。

  申春甫想到今天一去,萬一軍法從事,真不料做一輩子好人倒會落這樣一個結果。他數說了一陣,也哭起來了。

  只在這個時候,外面又是一陣鑼響,催著各納捐的人馬上到師部軍需處去繳款。

  申春甫聽了這話,臉上先變了色。那三個監視的兵跌跌撞撞搶了進來,拉著就走,申春甫道:「你不用拉,我也願意早去早了事,你也等我和家裡人說幾句分別的話。」

  一個兵笑起來道:「你不要獻醜,這不過是要你幾個錢又不要你的命,你為什麼做出這種樣子來?我們在你家裡等了兩天兩夜,也就夠了。」

  他們說著話,軍裝已是齊備了,手上拿了槍在地上先蹾了一蹾。申春甫已經領教過槍把多次,總怕一不順心又要挨上兩下,只得忍著心跟了三個大兵一路走出門去。

  當他走出門的時候,已是聽到家裡婦人哇的一聲哭了。跟著兵到了師部裡軍需處,許多人手捧著大包的洋錢向公事桌上放,拿不出錢來的倒也有幾個,立刻解到軍法處。申春甫問明瞭誰是軍需處長,先放著苦臉子,走上前待說一說苦情。

  那處長是個肉胖子,臉腮上兩塊肥肉突然向下一落,自然地就兇狠起來,他抖顫著那肥嘴唇皮子道:「不行,那不行!你到軍法處去說,我這裡只收錢不講理。我知道你是交不出錢來要和我講情,我是個惡人,不會講理的。」

  申春甫見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了,心一橫想著:「既是拼了死來的,這也就不必懼怕。」退著到繳款的人後面去,看他們怎樣辦。

  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,有兩個掛了手槍的兵將他的袖子一牽,瞪著眼道:「你是沒有錢繳款的嗎?跟我到軍法處去。」

  這軍法處跟著師長轉移,也設在銀行樓上,究竟占了一個「法」字,場面森嚴得多。在一座大樓廳內,正中擺下一張大餐桌,處長穿了軍服端端正正地坐著,由桌子邊一直排到樓窗邊,有十幾個掛了手槍的兵站著,靠了桌子腿直擱著兩根大軍棍。在樓窗下一個屋角上,堆了許多腳鐐手銬。、不用多看,只憑這兩點,已覺毛骨悚然。當申春甫向裡走的時候,正有一個未曾繳款的人釘了手鐐腳銬,由兩個掛盒子炮的人押著走了出來,接著便有兵向申春甫喝道:「你是欠款的嗎?過去說話!」

  說著拉了他一隻手,就向樓面中間一扯。申春甫本已心慌意亂了,不留意人家這樣一拉,向前一竄便趴伏在樓板上,兩隻膝蓋被這硬地板一碰,簡直砸麻木過去了,兩手撐著樓板勉強站立起來,腰還不曾伸直,又有一人大喝道:「你裝糊塗!朝著哪裡說話呢!」

  申春甫這才明白過來,臉是誤朝著樓窗將背對了軍法處長了,趕快掉轉身。那處長將警木在桌上啪啪敲了幾下,喝道:「你姓什麼?差多少款沒有繳?」

  申春甫朝上先鞠了一個躬,又作了一個揖,才慢慢地把情形說明了。那軍法處長是一張雷公臉,白中透青,養了兩撇尖角鬍子,兩隻吊角眼青光閃閃,一張口露出左右嘴角兩粒金牙,他冷笑一聲道:「你倒是個硬漢,一毛也不拔!我要把你斃了,我看你是要錢還是要命!」

  申春甫聽了他的話看了他的顏色,早是一股寒風入骨,氣向下一落。

  那軍法處長見他不作聲,威風稍微減少一點,就平著聲音道:「你不作聲,這事就算過去了嗎?」

  申春甫道:「處長,我並不是狡賴,實在這個日子有產業也變動不出錢來。我拿了自己房田兩張契紙到處借錢,都沒有借到。無奈這限期太急了,若是限期寬一點,我下鄉去也許可以把田典五六百塊錢來繳捐的。處長若以為我是說假話,我契紙帶在身上,請處長收下,我等得了款子再來取回去。」說著把一包契紙由身上掏了出來,顫顫巍巍地呈到桌子上讓處長去看。

  那處長望了契紙,用手擰著鬍子尖角只管出神,過了一會便問道:「你說你的田可以押五六百塊錢,那麼你的房屋、茶田一齊合計起來,能值多少錢呢?」

  申春甫道:「若在太平時候,單是我的茶田就可以值兩千多塊錢,連房屋一齊算總在三千以上。現在就不能這樣說,只要能押出五百塊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軍法處長將田契紙翻了一翻又用手擰了一擰鬍子尖角,點了點頭道:「既是這樣,那就有辦法。契紙算是我收了,暫不難為你,你可以回去了。兩天之內,我可以通知你哪個是受主,以後你有錢,就到那人手上去還債贖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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