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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蕩產傾家劫餘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(5)


  胡揖唐道:「事到於今,我還有什麼不負責任?只是要人出錢的事,總得慢慢商量,恐怕不能立刻決定。」

  衛尚志道:「有什麼不能立刻決定?你把幾個商家頭兒找出來,我和他談一談。我還告訴你一句話,兄弟奉命到這裡來只有兩小時的工夫,過了兩小時,我就要走開,外面這些弟兄們若是對諸位不客氣,那時不要怪我沒有先說明。」

  衛尚志說畢,他也不再站在講臺上,看見第一排椅子上還有一個座位,就手提了指揮刀,走到那裡去坐著,兩腿夾了刀將雙手一扶,偏了頭坐著只管發著冷笑。這副神情,他不必說什麼恐嚇,恐嚇的意味也自然在裡面了。

  胡揖唐又對大家望了一望道:「諸位聽到了沒有?只差兩個鐘頭了,兩個鐘頭以外。誰來保諸位的險?我既是會長,推諉不了的,我現在先認款三千,哪個第二名認款?」

  衛尚志見已到了認款的程度,這件事就辦得差不多了,站起來向胡揖唐搖著手道:「不是那樣辦。你可以找著紙筆擺在這裡,哪個願意認款的,都寫上一筆,將來我們收錢省許多事。哪個短了錢沒有交,我們按著名字就可以去找他。」

  胡揖唐也落得讓他做後臺,於是取了一副筆墨來,就煩他寫一寫。

  衛尚志向站在一邊的兩個兵一招,叫他過來,將自己身上掛的手槍取下,讓他一個人捧著硯臺,一個人拿著手槍,自己拿了紙筆在手,將筆頭對胡揖唐點著道:「你認了三千,這三千是你私人出,還是你代表哪一行出?」

  胡揖唐道:「我是商會會長,不能代表哪一行。我來做個領導的人,這三千算我一人的。」

  衛尚志聽了這話,立刻將右手的筆交到左手,笑嘻嘻地老遠伸著手,一直走上前來和胡揖唐握了一握,然後一伸大拇指道:「你不愧是個會長,做事很有決斷力。」

  於是將筆交給胡揖唐,讓他親筆寫了,這才掉轉身去。挨著坐位一個一個地寫去。遇到一個人,先問他是哪一行?是不是商董?人家說了不算,還問身後跟著的胡揖唐對是不對?

  被問的人見他身後的衛兵,拿著一把去了皮套子的手槍,人雖對衛尚志說話,眼睛總得瞟著那管手槍。是私人自寫捐款的,至少也要寫五百元;代表一行寫的,至少也要寫三千。商會這個議事會場,也不過寫了三分之二的人,已經將認款的數目超過二十萬了。

  伯堅和神甫坐在最後的一排椅子上,衛尚志寫到了他面前,他搖搖頭笑道:「對不住,我不是這茶香鎮上的人,而且也不是商家,我似乎用不著出錢吧?」

  衛尚志對他臉上望了許久,問道:「貴姓是曾嗎?從前在省城自強中學讀過書沒有?」

  伯堅道:「我是在那中學畢業的,閣下何以知道我?」

  衛尚志伸著手和他握了幾握笑道:「你不應該忘了我,我原叫衛貫忠,在學堂裡是個有名的搗亂蟲。你怎麼會把我忘了?」

  他如此一說,伯堅算是明白了,因笑道:「你幾時從軍的呢?你自小就有尚武精神,果然現在如願以償了。」

  衛尚志也問他如何到這裡來的?他還是照舊撒謊,說是為了教會學校一件事來的。衛尚志見他和神甫坐在一處,這句話很是可信,便道:「我們老同學難得在這裡相會,今晚把公事辦完了,明天我就到天主堂去看你。」接著握了一握手,他又挨著座位去要別人寫錢去了。

  他這一番應酬不要緊,所有在會場的人,看見了他和這個參謀是同學,都不勝羡慕之至。心裡都想著:「若是他早就和衛參謀相見了,大家可以托他講個情,不至於大家都被迫寫上這多捐了。」

  衛尚志這時將捐寫完,就對大家道:「諸位捐是寫了,錢是什麼時候拿出來呢?我的意思,諸位分一半出去,留一半在會裡,出去的人我都派兩名弟兄保護,除了他們把自己的款子交到師部裡而外,會裡不走的人,所有應交的款子,也要他們在外面去籌。至於哪個願意走哪個願意留,可以由諸位彼此推定。」他這樣說畢,依然又在那個老地方坐下了。

  伯堅心想:「軍隊就地籌餉這也是司空見慣,但是像他們這樣籌款,立刻捐立刻要,卻也沒有聽到說過。」

  胡揖唐首先就不能忍了,走到衛尚志面前拱了一拱手,兩道眉毛都皺著擁起了個大疙瘩,勉強笑道:「今天夜深了……」

  衛尚志不等他說完,便道:「夜深了也不要緊,並不決定今天要錢,但是今晚諸位可不能回家。」

  他說了這話,依然挺了胸脯子坐著。大家一看這事推諉不了,商量一陣,就共推了二十位會董出去,其餘的人在商會裡過夜,等著家裡交錢贖人。

  這裡人一推定了,衛尚志就把外面率領包圍軍隊的營長請了進來,告訴他預備六十名弟兄,每三個弟兄保護一位出門的會董,那營長笑著答應了。許多被推出去的會董陸陸續續地向外走,最後有個六十上下的老人,望了伯堅笑笑,低頭走了。

  及至走過去幾步,又回轉頭來向伯堅笑笑。伯堅看他很想招呼,似乎又現著冒昧的神情,便迎了上去道:「你這位老先生認識我嗎?」

  他拱了拱手笑道:「我不認識閣下,不過今晚在這裡會到之後我很仰慕,我想去拜訪拜訪。」

  伯堅一聽他的話音就知道他的命意所在,因點點頭道:「我很歡迎,明天上午會吧。」

  那老者拱了拱手,笑著連連點頭走了。伯堅和神甫在這會場裡是兩個自由之神,可以隨便行動,見會董們走了,也就跟著走出來。

  伯堅回到了天主堂裡,因和神甫表示本是要幫他的忙辦一些事的,現在商會根本不能談地方上的善後,希望神甫給他一點工作,免得吃閒飯。

  神甫道:「我想同盟軍和聯合軍既然都糾纏到這裡來了,恐怕要正式打幾仗。我的意思想組織個紅十字會救護隊,正用得著你幫忙呢。」

  伯堅聽他說有這個機會,心裡倒是一喜,既可以實行到前線去,又不冒著什麼危險,是最合適的事了,於是又坦然地住下來。

  就是這天晚上,神甫請去談話,走到神甫的會客室裡,卻見商會裡那個打招呼的老人已經先行在座了。他一見伯堅進來,連忙站了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,笑道:「連夜吵鬧先生,真對不住。但是兄弟也實在是不得已,請先生原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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