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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爆竹喧天壺漿迎戰士 斯文掃地魚貫縛書生(2)


  西平縣抽雪茄的人不多,就有抽的也是這一路貨色,所以並沒有人說他抽煙不好。他到了親戚家裡,要表示他時髦,這雪茄更是刻不去口。他倒很喜歡伯堅,因為他是大學生,是個嶄新人物。

  伯堅又不高談學理,只是將就著他的程度說話,他極為合口胃。一聽他在和淑珍說話,把他那件舊藍紡綢長衫套在身上,背了兩手慢慢踱了出來。一見伯堅,便笑道:「你們高談邏輯,這個我也知道。中國古人早就說過,辭達而已矣」。

  伯堅知道他的主張,凡是西洋過來的東西,總是中國古來就有的,便笑了一笑。學海道:「你二叔除了做生意、存多少貨、能賺多少利而外,別的是一切不管,這樣時局嚴重的時候,連報也不訂一份看看。我日前在報上看到,省裡要辦航空郵政,若是飛機由我們那裡經過的話,當天可以看省裡的日報了。西洋人的機器之學真是厲害,其實吾華固自有之。」說著將身子微微擺了一擺。

  伯堅一想,別的中國有罷了,找遍了四庫各書,也沒有飛機兩個字的出典,這就不敢附和了。袁學海看他那種猶豫的情形,知道他是不相信的,便道:「墨子造木鳶,這個典我想你是知道的。這木鳶與飛機有什麼分別?我想比飛機還活動些也未可定哩!」

  伯堅不料他找出飛機的典竟在二千年上,有憑有理,還有什麼可駁的?含笑點頭稱是也就算了,便將話扯開道:「大舅,我今天一早來是奉有一點使命的,家母讓我來請兩位舅母,到捨下去住幾天。」

  說著眼光轉向了淑珍,然後又回轉頭來,對袁學海道:「大舅,表妹也可以去玩幾天,家母很惦記她的。」

  淑珍聽了這話,便低了頭坐著,只管把腳懸起來前後搖撼著。那樣子似乎甚是閒適,一點什麼事都沒有放在心裡一樣,但是眼光卻斜著向她父親射來,看她父親是怎樣地回答。袁學海道:「她當然是跟她兩個母親去。就是你不請她,她也未必在這裡坐得住。」

  淑珍聽了這話,倒噗嗤地一聲笑了。

  伯堅見大舅已經都答應了,這事就不成問題。因笑道:「我就先回去一步,好吩咐家裡籌備歡迎的盛典」。說著,高聲向屋子裡叫著兩聲舅母務必要來,然後笑嘻嘻地出門去。剛走到大門口,卻聽到身後有腳步響,回頭看時,淑珍來了。因笑著輕輕地問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吩咐嗎?」

  淑珍笑道:「你太客氣了,我怎麼敢吩咐你呢。我不過有件事要求你罷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你太客氣了,你對我怎麼說上要求二字呢。」

  淑珍笑道:「這倒好,我和你客氣一句,馬上就回我一句。」說著,站住了腳。用手理著頭上的短髮,向著伯堅微笑。伯堅道:「你『要求』什麼?就是要求我在門口站上一會子嗎?」

  淑珍笑道:「不相干的一句話,我不說也罷。」

  伯堅道:「既是程度夠用『要求』兩個字,這事一定不小,我希望你不客氣說出來。」

  淑珍笑道:「這事是……總而言之是用不上『客氣』二字來形容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那更好了,你說吧,什麼事呢」?淑珍望著微笑,停了一停,才道:「我是說,到了府上以後希望你不要像在我姑丈家裡一樣。」

  伯堅道:「當然我是主人了,自然要客氣一點的。」

  淑珍道:「錯了,錯了,我不是這樣說。我是說我到府上去了,你不要無事找著我說話。」

  這個「話」字一出口。馬上一抽身就跑回上房去了。

  伯堅望著她的後影痛快已極,不由得哈哈大笑。走上大街,見各家鋪子都開了門,已是照常做生意。昨日縣知事唐履本酷愛和平的佈告,已經撕掉了一隻角,旁邊另貼了一張新佈告。佈告上說:

  照得聯合軍興,意在伐罪吊民。義旗高處一舉,旬日連克數城。業于本月念日,大軍行抵西平。本邑通省要道,原為水陸必經。義軍前後過境,自當一律歡迎。所有攻克各處,義聲早有所聞,都道秋毫無犯,所至雞犬不驚。現接前方來電,大軍不日抵城。統告紳商各界,準備盛大歡迎。切勿造謠生事,商務照常經營。特此預先佈告,商民其各凜遵。

  年、月、日

  安樂縣知事 唐履本

  伯堅一看,心裡也笑起來,昨日還說守土有責,今日就歡迎大軍進城了。不過這樣也好,縣裡不必打仗,大家只歡迎一陣就把這場虛驚揭了過去。我這也就可以安心去辦我的事,不必一心牽兩頭了。一路想著到了家裡,臉上兀自還有笑容。

  曾太太問道:「什麼事你這樣的好笑?我知道你到二叔家裡去過,又是笑二叔守財奴了。」

  伯堅倒不料母親會看出臉上的笑容來,就隨便說了一句縣知事的佈告貼得顛倒可怪,含糊著答應過去了。於是馬上告訴李發,找了本巷裡面兩個幫閒工的將三間空屋打掃乾淨;一面又拿出錢來,叫李發上街採辦食物。自己還怕想得不周到,又去問她母親還有些什麼事要籌備。

  曾太太笑道:「你向來不願管這些瑣碎事情,不料你和兩個舅母這樣有緣。你自己舅父也來過,我不曾看過你這樣殷勤招待。」

  伯堅笑道:「自己母舅住在本城,常常可以見面,當然用不著怎樣客氣。袁家母舅是老遠避難來的,自然要招待得不同一點。」

  曾太太道:「你既是這樣說,怎麼把袁家大舅倒去了不請過來哩?」

  這一句話真把伯堅問倒了。便笑道:「大舅是個新書呆子,又帶些官氣,我怕請了來你老人家不大對勁,所以我沒有請過來住。其實他倒不客氣的,不請也會來啊。」

  曾太太覺得他說的話也有理,就不問了。

  伯堅忙了一上午,一切的事情都辦清楚了,這就只靜等著客來。自己本來想去催請,又怕太著了痕跡,裝著散步的樣子,曾溜到大門外去了兩次,向巷子口上兩邊望望看看來沒有來。

  然而整整等到吃過午飯,何曾見三位客來!自己究竟按捺不住,又緩緩踱到巷子口來。剛剛走上大街,忽然一陣劈劈啪啪之聲響了起來。在這樣草木皆兵的時候,忽然聽到這種聲音,當然足夠大吃一驚,但是雖有這種聲音,街上的人都是行所無事地照樣作生意買賣。這不能算是有軍事了。

  正在這裡猶豫,卻見附近的店鋪裡都用竹竿子挑著一掛爆竹站在門口,有人手上拿了香火只等著燃放。那遠處的爆竹聲正也接連不斷,由遠而近緩緩傳來。

  伯堅身邊,是家小豆腐店,豆腐店的老闆約莫有六七十歲,一嘴蒼白的短胡楂子,現出那萎靡不振的樣子來,手上也提了一掛短短的二百數的小爆竹,燃了一根香,站在店門臺階上。

  伯堅認得他的,便問道:「王老闆,街上家家放爆竹,這是什麼意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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