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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兩岸金鼓喧龍舟競渡 四城燈火熄風鶴疑兵(6)


  伯堅聽說,這就一頭由裡面鑽了出來。子約正著臉色道:「不是我連一餐晚飯都不讓你吃,今天市面上緊得很,你要早些回去。而且我也怕你母親在家裡盼望。」

  伯堅哪裡能駁叔叔的話,自到賬房裡去將摺扇手絹一齊拿了,手絹揣在身上,摺扇就在手上搖了出去。子約想問問他這條手絹是不是拿錯了,但是他已很匆忙的從大門走出去,已經來不及問他了。

  伯堅走上了街,又想看看城裡的情形如何,就繞道走著,且不一直回家去。冷巷子裡固然是不見一個人影子,走上大街時,這是一個沒有電燈的縣城,警察既不亮上街燈,各商店裡的簷燈也沒有人點,這樣陰曆的月頭,一條大街只是漆黑黑的。

  路黑不要緊,恰是不見一個人,也聽不到一點聲息,雖是常常經過的街道,仿佛今天各街巷都加寬了一倍,越顯得空洞寂寞,走起來只感到心裡不安,於是三腳兩步趕快地跑回家。白天街上還有幾個警察守著街口,現在連警察也沒有了,所走的地方都是一條空街巷,由著他跑或走。

  他走進了巷口,腳步的聲音踏在石板上,比較得響些,只聽巷邊矮屋子裡有人亂叫道:「不好,來了,來了。」

  接上就是一陣亂跑的腳步聲。伯堅也不知道什麼來了,跑得更快。好容易跑到家,將門亂捶。半天,李發在牆頭上對外看了一看,問道「大先生嗎?」

  伯堅在門外聽李發在裡面又說道:「大門用東西塞上了,不容易開,我用繩子把你吊進來吧。」說時,他由牆上拋下一根麻繩出來。

  伯堅本來想不肯爬進去,又怕開大門驚動了母親,也不妥當。只得抓了繩子,讓他拖進牆去。進得屋去,問道:「這為什麼?你們坐在家裡又聽到了什麼消息了?」

  李發將腳向地下一頓,似乎是極用力,望著他道:「你怎麼還不知道!兵殺到西城來了。巷子裡的街鄰都是這樣說,我親耳聽到放了一排槍。你聽,槍聲又起了。」

  伯堅偏著頭靜靜一聽,哪裡有什麼槍聲!正待說時,一陣嘩啦啦的聲音,隨著一陣晚風由天空吹來,好像是無數的人在曠野地方喊著殺呀殺呀一樣。又像無數人馬擁擠在一堆,亂打亂殺一般。

  伯堅雖然是大學生,從來未經過戰事,並不知道戰場上是怎樣一個情形。聽了這種聲音,心想這仿佛是所說戰場上短兵相接的情形了。在城裡都可以聽到喊殺之聲,那末離戰場一定不遠,怪不得城裡空氣這樣慘淡。

  李發望了天上的星光,抖顫著道:「這是怎麼好!我這條老命不知道可挨到明日天亮否?」

  伯堅靜靜地站在這裡,也就不斷地一陣一陣聽到喊殺之聲。回頭看那李發,靠了窗壁站著,連鼻息都沒有了,只管發抖。

  伯堅道:「你為什麼怕成這樣子,又不是大門口打仗,趕快進去吧。」

  李發摸了牆壁走進去,伯堅也跟著進來。只見仲實手裡拿了個手電筒,向周圍照了出來,見伯堅就握了他的手道:「這軍隊來得真快,在城外就打起來了。我打算到街上看看情形,你去不去?」

  伯堅道:「這可不要胡鬧!若是攻城的話,我們還要挖地窖躲避才好。滿街上亂跑不怕中流彈嗎?」

  言未了,只聽隔壁屋子裡黃大嫂子,突然放聲哭了起來,她丈夫黃老大喝道:「兵來了,躲還來不及,你哭什麼!你怕他們不來,要引禍上身嗎?」

  仲實道:「你聽聽,大家都弄成心神不定的樣子了,不知道街上弄成了一種什麼情形?我們不能不去看看了。」

  伯堅道:「街上也漆漆黑黑一點聲音都沒有,全城的人都像死過去了一樣。這般夜深,你跑到街上去看些什麼?你又不當報館裡訪員,你把消息打聽來又怎麼樣?」

  李發呆了半天,才道:「這真嚇人!二先生不要出去吧。你聽聽,這喊聲又聽見了。」

  果然風過一陣,那嘩啦嘩啦的聲響,在半空中又吹了過來。伯堅道:「我們也看看母親去,這種響聲他老人家聽了,恐怕也是心裡不安。」

  仲實一想這話不錯,母親那樣阿彌陀佛的人,怎樣聽得這個。他兄弟二人便悄悄地走進上房來。

  這會兒太太除了祖先堂上供著佛爺不算,自己的臥室另外有個小堂屋,也是當中擺了佛案,佛案上只點了一盞香油燈。不點煤油燈,說是免得煤煙子熏了佛菩薩的眼睛。因之,這屋子只靠那豆子大的燈光,放出一些淡黃色的光焰來。便是佛案上點的那三根香,猶自在這淡黃色的燈光中現出三粒紅燦燦的香頭來。

  曾太太就在佛案邊一張太師椅上盤腿坐了,口裡念念有詞,很是舒適。她兩隻手平胸合了掌直抵著下巴,看那情形,已是有十二分的睡意了。走近前看時,她果然是閉著一雙眼,這一會子像泰山一般的穩重,外面有什麼變化,完全在所不計了。

  伯堅道:「媽,城外有喊殺之聲了,你沒有聽見嗎?」

  曾太太這才抬起頭來問道:「有什麼聲音?怎麼我一些也不聽見?」

  伯堅向著屋門外一指道:「這風吹過來的聲音不就是?」

  曾太太由椅子上放下腿來,從從容容走到堂屋門邊,對天空上看了一看,就微笑道:「你們說這也不怕,那也不怕,真說起來比你老娘的膽子還小得多哩。這是什麼聲音你們都不會知道。太可笑了,這是南門外那條灘河裡,水流在石頭上的聲音,有什麼喊殺之聲!」

  伯堅偏著頭靜聽了一聽,果然有些像。便道:「若是灘上的水聲,那應該天天聽見。為什麼今日我才第一次聽見哩?」

  曾太太道:「平常城裡鬧攘攘的,日裡也是聽不見,只有晚上人靜了,我念過了經,可以偶然聽到一兩陣。若是河水不大不小的時候,有南風吹過來,更聽得清楚。今天一早,城裡人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,所以大家都聽見。我們晚上睡了覺,桌上放了表,都可以聽到機器擺動響聲,那不是這樣一個道理嗎?這就是兵來了?那不是瞎鬧嗎!」

  伯堅一想這話果然,向著仲實一同笑了起來。曾太太道:「你們都說我膽小,而今應該我說你們膽小了。我們這樣的老太太,兵荒馬亂的時候,看家最好不過。你看兵來了,我會逃難不逃?」

  伯堅道:「提起這事,我要報告你老人家一個消息,西平縣的袁大舅一家,他們逃難來了。明天若是平靜的話,我想把大舅母、二舅母都接到我們家裡來住兩天。」

  曾太太道:「喲,他們來了?我是在菩薩面前天天給他們多上一炷香呀。那末,他們那個淑珍大姑娘也應該跟著來了。這孩子和和氣氣的,我很喜歡她。你要是請兩位舅母的話,可以把她請了來。上個學期,她到省裡去進學堂,你們應該是常會面的了,我想她也不會避什麼嫌吧?」

  仲實聽他母親如此說,只管嘻嘻地笑了起來。

  曾太太道:「我這話有什麼可笑的?你笑成這副樣子。」

  仲實道:「哥哥說接兩位舅母,若是真的呢,你就讓他接兩位舅母好了,若是假的呢,那就把大姑娘算說在內了。」

  曾太太一時還沒有理會到他的言外之意,便道:「你不要胡說了,親戚逃難來了,我們接他哪裡有假意。只要街上明天有人走路,你就去把他們接來。」

  伯堅一句話雖沒說,卻也忍不住心裡那一陣愉快,噗嗤一聲由嗓子裡直笑出來。

  曾太太道:「你們這樣大年歲,都還是小孩子一樣,一會兒嚇成那樣子,一會兒倒又笑得起來。我的經文還沒有念完,你們不要在這裡鬧了,去睡吧。」

  伯堅見母親竟是坦然無事地念經,心裡倒放下一塊石頭。

  走出堂屋來,便默然念著那裡空的三間房,可以讓袁家舅母、表妹住下,屋子裡應該佈置些什麼東西,才算不怠慢客人。心裡這樣想著,自己點了一支洋蠟燭,就先到空屋子裡來照了一照,看看裡面是否還乾淨。

  將洋蠟燭在屋子裡遍照了一番,自己倒望著空屋子裡出了一會神。出過了神,自己又點頭笑了。心想,正屋兩間,兩位舅母好睡,西方那邊一間廂房,可以收拾出來做淑珍的書房,明天一早就辦妥當,淑珍來了一定是十分滿意的了。

  手上拿了蠟燭走出正屋,正待向西邊廂房裡去。只一出正屋門,又聽到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,而且這聲音一起之後,就不曾間斷,一直響了下去。這聲音既急促,又顯明,再不能說是河灘裡的流水了。

  若照著那轟隆不斷的情形猜度,便是一種槍炮對轟的聲音,不過聲音不大,似乎很遠吧。但是仔細一聽,這聲音似乎就在本巷。本巷若有槍炮對轟,決計不能這樣地太平住在家裡。

  那末,這種聲音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呢?正是:風聲鶴唳休還起,蛇影杯弓幻也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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