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玉如聽說,也覺生氣,但是不肯說出來。她雖不說,陸伯清可就殷勤侍候,說個不歇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,玉如和王裁縫通電話,果然王福才放回來了。王裁縫還說,不在北京做手藝了,不久就要回南去,勸玉如不必惦記了。玉如掛上電話,又哭了一頓。這日晚上,有兩個聽差一樣的人,到旅館來見陸伯清,見屋子裡有個女子,便和陸伯清請安道:「給你道喜!」

  陸伯清和他們丟了一個眼色,微笑道:「辛苦你兩人一道了,下午我回家之後,自然有賞。」

  兩人聽說,道了謝,笑著走了。

  玉如道:「這就是和你行那條妙計的那個人吧?」

  伯清笑著,沒有說什麼。玉如道:「事到於今,還瞞我做什麼?那個尖臉,不就是你家裡的聽差李升嗎?那一個冒充你家馬弁的那個人,大概是真馬弁吧?」

  伯清笑道:「算你聰明,全猜著了。」

  玉如歎了一口氣,一陣傷感,又垂下淚來。

  伯清雖百般地安慰,玉如縱然止住了眼淚不流,也沒有一絲的笑容。自這日起,她心裡就像刀挖著一般痛,身上只是一點精神沒有,慢慢地就染了病。陸伯清早就派了一個男僕一個女僕伺候著她,用不著動一步腳。就是臨著牆外的那一扇樓窗,陸伯清也吩咐旅館裡將它釘上了百葉。原來這旅館,正有陸伯清的大股份,也無疑是他家裡一樣。不過他對玉如雖這樣特別保護,可是玉如並不受用,病症慢慢地沉重起來。

  陸伯清找了個大夫來看看,大夫說:「屋子裡空氣太壞,病人又缺少運動,極宜改良環境。」

  大夫去後,陸伯清才讓打開那窗戶。玉如立刻眼前一亮。這時正是夕陽將下的時候,太陽照著窗外一片樹林,覺得那高大的槐樹梢上,有了幾根枯枝,樹葉子也有四分之一是焦黃的了。走到窗子口,向外一看,看看那樹林子裡,正有一個網球場,成對青年男女都在那裡打網球,周圍有許多人看。人叢中似乎有秋鶩和落霞在內,又是一陣心酸,垂下淚來。這天晚上,病格外加重,身上發著燒熱,第二天索性臥床不起。陸伯清嫌在旅館裡治病麻煩,就把玉如送到醫院去醫治。在醫院裡治了許久,已好十之八九,才重接到旅館裡來。

  這日玉如經過槐樹林,只見滿地下都是落葉,樹上的枯枝,比從前加上了許多,那枝上的槐莢,也變著蒼黑色了。不知不覺,在愁病中混過了許多日子。一到旅館裡的屋子裡,玉如便默然無語地躺著,到了晚上,在樓窗子上,又看到槐樹頭上,那一輪圓月,依然亮晶晶地照著人。月亮是一樣,槐樹不同了,人也不同了,玉如突然站起來,向窗子邊就跑。

  陸伯清坐在一邊,心中叫聲不好,正待向前來攔阻她。然而她已奔到了窗戶邊,兩手摸了窗扇,要攔也攔不及了。伯清心裡亂跳,眼睜睜地又是個墜樓的綠珠。但是玉如兩手摸著窗扇,人並不跳出去,啪的一聲,將窗戶向裡關著,用背抵住了窗戶,人向下一蹲,便坐在樓板上。陸伯清這才回過一口氣,連忙跑過來問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嚇了我一跳。」

  玉如道:「這窗戶外的月亮,好像對我發笑似的,我不好意思見她了。」

  伯清道:「這樣說,你對這個屋子,是有很大的感觸,明天我送你到城外去靜養幾時吧?」

  玉如道:「那就好極了,我著實地感謝你,設若你能讓我到鄉下去靜養,比送我到醫院裡去吃藥好多了。」

  陸伯清從地上把玉如扶起來坐著,親自倒了一杯茶,送到玉如手上。

  玉如站了起來,接著茶杯道:「我謝謝你。」

  陸伯清道:「怎麼你今天這樣和我客氣起來,向來你是正眼也不看我一看的啊!」

  玉如道:「你現在打算開籠放鳥了,我怎樣不要謝謝你呢?」

  陸伯清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花了許多錢,費了許多心,你對我還是一點意思沒有呀!」

  玉如道:「你又何必要我有什麼意思呢?反正我這人握在你手掌心裡,你也就可以自豪了。」

  陸伯清聽她說著這話,雖然沒有笑容,但是她也不像以前說話就生氣,或者給她一些自由,她也就可以回心轉意了。

  到了次日,陸伯清果然和玉如揀了一箱子東西,將汽車送她到溫泉療養院去。這溫泉地方,既然風景很好,而且還有溫泉可以洗澡,住的療養院,又一切是城市中的陳設,無論病與不病,在這裡休養,是極適宜的了。陸伯清是不能離開家庭的,因之第一天陪著玉如在療養院,第二天依然回城去,玉如在療養院,僅僅,一個女僕跟著,倒也清閒自在。

  有一天,午飯之後,天氣十分好,太陽高高地照著大地,一點風都沒有。這療養院四周的樹木,掛著半黃半綠的樹葉,映著平地外一塘野水,秋色是十分濃厚。院西一角山腳,由遠方伸來,高出了這樹林的樹梢,大有畫意。玉如讓女僕搬了一張睡椅,放在高廊下,對了遠處一塘清水躺著,眼光清亮起來,心裡的煩悶,也就解除不少。正在這裡看得有點意思,卻見門外一男一女,並肩而來。玉如芳心裡正想著,這一男一女這樣地親密,恐怕是愛人,不是夫妻,夫妻是不會如此甜蜜的。正如此地想著,那二人越走越近,仔細一看,不是別人,正是秋鶩夫婦。

  玉如這一見,心裡嚇得亂跳,脖子上原蒙了一條綠色蒙頭紗,趕忙展了開來,連頭帶臉蓋得完完全全。這綠紗疊了兩層蓋著,恰是看見人,人家看不見她。她心裡還有點信不過去,把臉側到一邊,讓人看不著。就在這時,秋鶩和落霞,竟是毫不躊躇地,一直走上臺階,到這長廊上來。這長廊上,距離著玉如不遠的地方,設有一副桌椅,他二人竟在那裡坐下了。秋鶩先笑道:「這雖是個鄉村小學,校長一個月有六七十塊錢的薪水,你又可以教幾點鐘書,足夠我們家用的了。況且房子是學校的一切用費,都比城裡省儉,我決計來就這個職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雖然如此,你過慣了城市生活,立刻改了鄉村生活,怕你悶得慌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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